第三章(第3/11页)

这一年,他似乎好多了,但是这个看起来又重又昂贵的包裹让她感到忐忑不安。她了解像乔舒亚这种男人心里的想法。她自己的父亲也是如此:为了谈妥一只母羊或一蒲式耳苹果的价钱,他乐意整晚与人讨价还价,但是看见一些新奇的玩意儿时,他会像一位公爵爵位继承人一样出手阔绰。无怪乎那些江湖郎中和杂耍艺人每次都不会空手而归,不是骑着上等的马匹就是背着上乘的衣物。

她说:“看来你买了东西,一些有用的东西。”

伊丽莎白用眼角的余光看见寡妇正怒视着她。“唉。”她叹了一口气,看见丈夫的脸变得绯红。他看着她,目光半是恼怒,半是生气。要是在刚结婚那会儿,他们保管会扭打起来,然后摔倒在新人的床榻上。那时,她的挑逗会激起他们的欲望,但是工作、疾病、孩子、不断与天气抗争、拯救奄奄一息的牲口,所有这一切让他们生活得精疲力竭,所以只能勉强过活。他们互相凝视了片刻后,乔舒亚转过身背对着她,手伸向火焰。

“食物。”他说道。

孩子们都静悄悄地离开了他。

他咀嚼着食物,这让他的脾气缓和了下来。吃完饭后,他将脸上的油脂抹掉,用一根烛芯点燃烟斗。他将手伸到桌子上,拉过包裹,放在他和莉莎之间的桌子上。包裹用粗糙的麻布包着,散发出一丝浸过油的羊毛的特殊气味。他用餐刀切断绳子,将包裹推到女孩跟前,说道:“这是给大家的,但是因为这个姑娘更懂事、更成熟,所以由她保管。只要她乐意就能给你们看。”他对男孩说:“查理,把蜡烛拿过去,放在她旁边。”

莉莎解开绳子,模样庄严得如同正在审视一份来自异国宫廷礼物的小女王。一个如家用《圣经》般大小的光滑木盒露了出来,它的前面有一个黄铜质地的锁钩。女孩看着父亲。他说:“打开它啊,它可不会自己打开。”

她摸索着锁钩,解开后打开盒子,看看盒子里的东西,然后又环视其他人。除了她的父亲,所有人的脸上都和她一样,露出迷惑、兴奋的表情。盒子里面是一个白色的木质圆盘,上面安装着精巧的金属丝线和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球:红的、蓝的、黑白相间的,还有一个金色的,比其他的都要大。白色圆盘的周围是月份的名称和黄道十二宫图。圆盘的一边有一个手柄,就像小型咖啡研磨机的手柄。

她的手指在金色的球体间移动。乔舒亚满面笑容地说道:“热的,是吧。”

“不热。”她说。

“夏天热,冬天冷,白天你能看见它,一到晚上它就消失了。”这是他在骑马回家的路上想出的一个让自己非常满意的谜语。

“我明白了!”伊丽莎白暂时忘了这个东西可能花了不少钱。她拍着手,说道,“这是太阳,这是我们的世界……这是月亮吗?”

乔舒亚说:“这是水星,这是金星。金星代表爱情,水星代表别的什么。莉莎,把手柄转到这儿。这儿,像这样。”他将手放到女孩手上,“明白了吗?”

齿轮,神秘的机械运动。齿轮咬合后开始转动,球体随即运动起来。每个球体都有自己的运动轨迹,它们缓慢而又庄严地运转着,像主教跳着小步舞曲一般。孩子们坐在那里,屏气凝神,都看呆了。

“这叫作太阳系仪。”乔舒亚说道,轻声细语,“希腊人喜欢这玩意儿。”

寡妇戴尔睿智地点点头。萨拉和查理嚷嚷着,说轮到他们玩了,而在婴儿明亮的双眸中,太阳仪缓慢地旋转着,巨蟹座、狮子座、处女座依次出现,岁月如此这般更替。

那是詹姆斯·戴尔最初的记忆。

厨房是詹姆斯的第一个世界。火灼烧着火钳,火光在平底锅的背面闪烁。那是一个舒适惬意的屠宰场,天上飞的、地里跑的、河里游的动物都在那里剥皮、去除内脏,放到火上悉心料理。女仆詹妮·斯库尔是处理这些野味的魔法师,能将一只野兔或是肥大的白鹅尸体变成美味佳肴。她的手指像瓶颈那么粗,三下五除二便能麻利地把内脏统统扯出,再将洋葱、煮熟的鸡蛋、鼠尾草、香芹、迷迭香、切碎的苹果和栗子塞进动物柔软的空腔中。为了让孩子们开心,她还会活剥鳗鱼的皮。

詹姆斯的活动区域则在下面,他会在厨桌下面的石板地上爬行。一些瘦骨嶙峋、不知名字的猫,总是雷打不动地出没于这个隐蔽处。它们坐在詹姆斯的旁边,看着羽毛飞扬,面粉纷纷落下,与他争夺着残羹冷炙。它们这时才发现这个对手比他的前辈更难对付。他不自觉地跟着女人的木鞋跟和波浪状衬裙下用羊毛包裹的脚踝爬来爬去,一刻也不停歇,起码耗去了他一半的时光。

摔过二十多次他也不曾抱怨,后来,终于学会了爬上厨房的板凳并坐在上面,双脚几乎触不到地面。他默默地接受别人的敲打和爱抚,有时候还能得到一点点面包或甜点。他的沉默不语逐渐引起了成人世界的注意。有些人认为他生下来就是个白痴,是个大傻子,他们让他在膝上蹦跳着,跟他说话的时候把他当成狗。女人们宠爱他,因为他那双湛蓝的眼眸和眼神里那略显滑稽的庄严。莉莎单独带他时,会把他的脸吻得黏糊糊的。他安静地坐在她的膝上,冷漠得像一只蜘蛛或是一颗孤星。

伊丽莎白说:“他迟早会变的。给孩子点时间。萨拉不就是发育迟缓吗?她小时候说话就轻声细语的。不过,现在她说得很好,还总说个没完。”她看着詹姆斯,仿佛他说出的第一句话会是一句骂人的话。她给你戴了绿帽子,乔舒亚·戴尔!每当她听见村子里传来乱哄哄的声音,她就担心人们趴在窗下对她千夫所指,骂她水性杨花。上帝,请饶恕她吧!她曾多次试图像以前一样打掉这个孩子。她前面两个孩子都未曾活过四个月。但是,这个孩子十分顽强、安稳地躺在她的肚子里。现在,他用那双蓝色的眼眸,用他的沉默来羞辱她——男孩的沉默如猎人的号角一般震耳欲聋。那个老寡妇红着脸,目光如炬,脑袋里装着凭空得来的消息,却不敢公开指责她。她打量着那个男孩,然后将一种无须解释的目光落在伊丽莎白身上。

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伊丽莎白的性情变得越来越阴郁。她感觉黑暗如影相随,感觉公羊也会恶毒地注视她,感觉树枝抽打她的脸颊,感觉到苍蝇在她雪白的手腕上爬行。她记得那个陌生人的手,修长而又轻巧,记得她在少女时代吟唱的歌:“魔鬼是一个绅士,舞姿是那般曼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