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洛可的诅咒(第3/5页)

白天很快过去。一阵寒冷的细雨打在大街的路面上。斯科塔·马斯卡尔松一家回到自己的庄院,在身后留下那些村民说不完这次意外的出现。当黑夜降临时,雨愈下愈密。此刻天气冷,海水汹涌,波涛滚滚打在悬崖上。

唐乔尔乔晚餐时喝了一碗土豆汤。他也老了,背也驼了。他热爱手工活,在他的小块地里锄草铲土,在教堂构架上修修补补,使他内心得到宁静,现在这些都做不动了。他瘦了许多。仿佛死神把人攫走以前,需要减轻他们的重量。这是一位老人,但是他的教民对他忠心耿耿,要是听到有人将接替尚巴奈里神父的消息,没有一个不向地上吐唾沫。

有人敲教堂的门。唐乔尔乔一怔。他首先以为自己听错了,可能是雨声吧,但是声音愈敲愈急。他急忙下床,想这大约是请他去做终傅的。

在他面前站着的是洛可·斯科塔,全身湿透。唐乔尔乔一动不动,让他有时间看清楚这个人,岁月荏苒多少改变了他的面貌。他把他认了出来,但是他要观察时间在这张脸上的雕刻,犹如在仔细观察一位金银匠的作品。

“神父。”洛可终于开口了。

“进来吧,进来吧,”唐乔尔乔说。“是什么事叫你过来的?”

洛可瞧着老神父的眼睛,声音温和但坚决地回答:

“我是来忏悔的。”

就是这样在蒙特普西奥的教堂里,唐乔尔乔和洛可·斯科塔·马斯卡尔松开始面对面谈话。这是前者救了后者的性命以后五十年。自从神父给他主持婚礼以后还从未再见过。黑夜好像不够长,让这两个男人把要说的话都说完。

“不必了吧。”唐乔尔乔回答说。

“神父……”

“不。”

“神父,”洛可抱着决心又说,“您和我,把话说完以后我就回家去,我将躺下来,我将死去。请相信我,我说实在的事,不要问我为什么,就是这么一回事。我的时间到了。我知道,我在这里,面对着您,我要您听我说,您要听我说因为您是上帝的仆人,您不能代替上帝。”

对话者身上散发的意志与镇静,叫唐乔尔乔目瞪口呆。除了遵命以外别无他法。洛可跪在教堂的暗影里,背诵一段《天主经》。然后他抬起头,开始说。他把一切都说了出来,他的每桩罪行,他的每桩坏事,不掩饰一个细节。他杀人越货,他掠夺其他人的妻子。他一生烧杀抢掠,伤天害理,无恶不作。黑暗里,唐乔尔乔看不清他的五官,但是他被他的声音打动,接受从这个人嘴里平直说出来的一长串罪孽。他必须一字不漏听着。洛可·斯科塔·马斯卡尔松历数自己的罪恶整整几个小时。当他说完,神父头脑一阵昏眩。场面又陷入静默,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听了这一切以后他能做什么呢?他的双手一直在颤抖。

“你说的我都听到了,我的孩子,”他终于喃喃说,“我没有想过有一天竟会听到这样的噩梦。你到我这里来,我对你侧耳细听。对上帝的一个创造物我没有权力拒绝倾听,但是我也没有权力赦免你。你自己面对上帝吧,我的孩子,必须信赖上帝的愤怒。”

“我是一个人,”洛可回答。唐乔尔乔一直不明白他说这句话表示自己什么都不怕,还是恰恰相反,是为了原谅自己的罪孽。老神父累了。他站起身。刚才听到的一切使他恶心,他要一个人待着。但是洛可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这还没完,神父。”

“还有什么?”唐乔尔乔问。

“我要向教堂捐赠。”

“捐赠什么?”

“一切,神父,我占有的一切。一年年积累起来的这笔财富。使我今天成为蒙特普西奥最富的人的一切。”

“你的东西我一概不接受。你的钱沾满了鲜血。怎么还敢提出这样的建议?尤其你刚才跟我说了那些以后。你若因内疚而睡不着的话,那就把它还给你曾经偷过的那些人。”

“您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偷过的人大多数都死了。其余的人我又怎样找到他们呢?”

“那你就把钱分给蒙特普西奥的村民,给穷人,给渔民和他们的家庭。”

“我给了您不也就是在这样做么。您是教会,蒙特普西奥的所有人都是您的孩子。由您去分配。假若我活着时自己来做,把这些赃钱给了这些人,这是使他们也成了我的罪恶的同谋。如果由您来做这件事,就完全不同了。这个钱在您的手里可以得到祝圣。”

这个人是谁?唐乔尔乔听到洛可表示自己心意的方式感到惊讶,那么聪敏,那么透彻。而他只是个没有受过教育的强盗。他于是对洛可·斯科塔到底是个什么人产生了遐想。一个讨人喜欢的人,有感召力的人。双目炯炯有光,吸引你会跟随他到天涯海角。

“你的孩子呢?”神父又说。“你在你的一长串罪孽以外,又要加上一条遗弃自己的孩子吗?”

洛可微笑,轻轻地回答:

“让他们分享不义之财,这不是一件礼物。这是拉他们下水。”

这个论断很正确,甚至太正确了。唐乔尔乔觉得这只是说说罢了。洛可说的时候在笑,他这是有口无心。

“真正的道理是什么呢?”神父带着怒意高声说。

这时候洛可·斯科塔开始发笑。笑声响得叫老神父听了大惊失色,他笑得像个魔鬼。

“唐乔尔乔,”洛可在响亮的笑声之间说,“让我死的时候还带着一点秘密吧。”

这声笑,尚巴奈里神父回想了很久。这声笑说出了一切。这是一种巨大的,什么都无法满足的复仇欲望。如果洛可因此可以让自己的家人死光,他也会这样做的。属于他的一切都必须随着他一起死去。这声笑,是一个自断手指的人的狂笑。这是对着自身犯罪的人的笑。

“你罚他们过上怎样的日子你知道吗?”神父还是要追根究底地问下去。

“是的,”洛可冷冷地说,“活着,永远歇不下来。”

唐乔尔乔像个被打垮的人那样感到疲劳。

“好吧,”他说。“我接受捐赠。你占有的一切,你的全部家当。好吧,但是别想这样可以赎你的罪。”

“不,神父,我不赎买我的安宁,安宁是不会有的,我要某个东西作为交换。”

“要什么?”神父问,他已筋疲力尽了。

“我把蒙特普西奥从未见过的大笔财富捐赠给教会。作为交换,我谦卑地要求我这一族的人今后不管怎么穷,死时享受亲王般的葬礼。仅仅是这个。斯科塔家的人在我以后会生活贫困,因为我没有给他们留下什么,但是他们的葬礼要比谁都豪华。费用全由教会承担。我把一切留给教会,是要它遵守这句诺言,组织仪仗队来给我们一代代送葬。不要误会,唐乔尔乔,我这样要求不是出于傲慢,而是为了蒙特普西奥。我的后裔将是一群挨饿的人,他们会被人轻视。我了解蒙特普西奥人,他们尊重的只是钱。用贵族的待遇去给最穷的人办葬礼,这可以让他们闭嘴。最卑贱的也是最高贵的。至少在蒙特普西奥实行这条道理,一代一代传下来。但愿教会记住它的誓言,让蒙特普西奥的村民在马斯卡尔松家出殡时脱帽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