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洛可的诅咒(第4/5页)

洛可的眼睛像精神病人那样闪烁发光,令人相信什么都抗拒不了他。老神父去找了一张纸,在纸上写下协议。当墨水干了时,他把协议书交给洛可,画个十字,说:“就照此办理!”

太阳已经晒上教堂的正立面。田野浸润在光明中。洛可·斯科塔和唐乔尔乔谈了整整一夜。他们分开时不说一句话,没有拥抱,仿佛他们当晚还会见面似的。

洛可回到家,全家人已经起床。他没有说一句话。他伸手去抚摸女儿小卡尔梅拉的头发,她从未得到这种温情的表示,很惊讶,睁着两只大眼睛注视他。接着他上床了。他没有再起身。他拒绝给他叫医生。聋哑女看到他的时辰已近,要去找神父,他拉住她的手臂,说:“让唐乔尔乔睡吧,他昨夜过得很辛苦。”他最多只是同意妻子叫来两名老妇,陪她一起守夜。这时她们把消息传了出去:“洛可·斯科塔到了弥留时刻。洛可·斯科塔快要死了。”村里的人不相信。大家都记起在前一天还看到他衣冠楚楚、悠闲、健康。死神怎么可能那么快钻入他的骨头呢?

现在到处是流言。蒙特普西奥的村民抑制不住好奇,最后上了他的庄院。他们要弄清真相。他家四周被一长队好奇的人团团围住。过了一段时间,最大胆的人走了进去。立刻有其他人跟在后面。一群闲人闯入他家,说不清这是向临终的人致意,还是幸灾乐祸地要去证实他是否真的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洛可看到好奇的人群进来,在床上坐了起来。他集中最后的气力,面孔煞白,身子干枯。他观察面前的人群,大家看到他的眼睛里迸发怒火,没有人敢再动一动。这时濒死的人开口说话:

“我正在走进坟墓。我一生中所犯的罪行写下来,纸条会拖到我的脚下。我是洛可·斯科塔·马斯卡尔松。我自豪地微笑,你们都等待我内疚,你们都等待我下跪,为赎罪而祈祷。等待我祈求上帝的宽大,向我伤害过的人谢罪。我向地上吐唾沫,上帝的慈悲好比是一盆清水,懦夫都可轻易得到用来洗自己的脸。我不要求什么,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我知道你们在想些什么。你们上你们的教堂,你们观看墙上的地狱画,这是人家画了给轻信的人看的。阴界的小鬼拉着灵魂肮脏的人的腿,长角、叉蹄、羊脚的恶魔快活地撕裂受刑人的身体,打他们的屁股,把他们生吞活剥,像玩具娃娃那样扭弯。罚入地狱的人要求原谅,跪在地上,像女人似的哀求。但是长着禽兽眼睛的魔鬼不懂得怜悯。这使你们很开心,因为这是天经地义的。这使你们很开心,因为你们把这看做是天意。我正在走进坟墓,你们祝愿我今后万劫不复,永远受尖叫和苦刑的折磨。你们相互传说,洛可马上就要受到我们教堂壁画上的那种惩罚,永世不得翻身。可是我不害怕。我微笑,依然像我在世时叫你们看了心寒的那样微笑。我不怕你们的壁画,小鬼从不在黑夜里骚扰我,我造孽,我杀人强奸,谁曾拉住过我的手臂?谁曾让我陷入死亡,让我不存在于世界上?没有人。云彩继续在天空飘浮。我的双手沾上鲜血的日子都阳光灿烂。这番光明景象仿佛是大地与天主之间的契约。在我生活的大地上存在什么可能的契约?不存在,天上是空的,我可以带着微笑死去。我是个五条腿的恶魔,我有恶毒的眼睛和杀人的双手。我到哪里,上帝就在哪里退却,就像我走在蒙特普西奥街上,你们也是这样,还把孩子紧紧搂住。今天下雨了,我不看一眼就离开世界。我喝过,我享受过,我在教堂的寂静中打嗝。我能够得到的东西都被我贪婪地侵吞了。今天应该是一个节庆的日子。天庭应该把门打开,天使的号角声应该响彻四方,庆祝我死亡的新闻。但是什么都没有,天在下雨。说明上帝看到我消失也感到悲戚。都是废话。我活了很久,是因为世界就像我的形象,一切都乱七八糟。我是一个人,我不希望什么,我能吃什么就吃什么。洛可·斯科塔·马斯卡尔松。你们这些人看不起我,巴望我遭受最严酷的苦刑,到头来提到我的名字时不胜钦佩。我积聚的财富起了很大作用。因为你们说是诅咒我的罪恶,内心却又抑制不住自古对黄金的令人恶心的尊敬。是的,我有黄金,比你们中哪一个都多。我有黄金,我什么都不留下,我带着我的刀子和强奸者的邪笑消失。我要做的事都做了,一生中都是如此。我是洛可·斯科塔·马斯卡尔松。你们高兴吧,我要死了。”

说到最后几句话时,他在床上转了个身,他的力气一点不剩了,他张着眼睛死去。蒙特普西奥人都吓呆了,一声不出。他不咽气,不呻吟,目光直直地死去。

葬礼定在第二天。那时蒙特普西奥才遇到村史上最惊奇的大事。从斯科塔庄院的高处传来仪仗队的尖锐乐声,村民立刻看到一支长长的送葬人群,为首的是尚巴奈里神父,他挥动一只精致的银香炉,一路上香烟缭绕,弥漫着浓重神圣的烧香味。棺材由六个汉子扛着。还由另外十个汉子担出了城隍神圣埃里亚的塑像。乐师演奏当地最凄凉的乐曲,踏着缓慢有节拍的步子。在蒙特普西奥还没有人曾经这样安葬过。队伍走在大街上,在中心广场停了一下,又拥入老村狭窄的街道,绕着转了一圈。又回到广场上,再停一下,又走在大街上,最后进了教堂。然后举行一个简短的仪式,神父在仪式进行时宣布洛可·斯科塔·马斯卡尔松把他的财产捐赠给了教会——这引起一阵乱哄哄的惊异声,大家纷纷议论——队伍在铜管的尖声中又动了。教堂的钟声给乐队的哀乐打拍子。全镇的人都在那里。在大家的思想里不断地提出同样的问题:真的是指他的全部财产吗?那有多少呢?神父拿它来做什么?聋哑女又会怎么样呢?那三个孩子呢?他们察看可怜的女人的面孔,试图猜测她是否知道丈夫的最后遗愿,但是寡妇一脸疲劳,没有其他表情。全镇的人都在那里,洛可·斯科塔在坟墓里微笑。他花了整整一生,得到了他生前那么渴望的东西:叫蒙特普西奥俯首帖耳。把村子玩弄于股掌之中,用的是钱,既然钱是唯一的方法。当这些乡巴佬最后以为使他安分守己了,当他们甚至开始喜欢他了,还称他为“唐洛可”,当他们开始崇拜他的财产,吻他的手时,他在一阵响亮的狂笑中把一切都焚烧了。这是他以前那么渴望的事。是的,洛可在坟墓里微笑,决不在乎他身后遗留下的是什么。

对于蒙特普西奥的村民来说,事情是一清二楚的。洛可·斯科塔转移了他的家族所遭到的诅咒。马斯卡尔松一族是私生子的一族,命里注定要发疯。洛可是第一个,后来的人不用怀疑只会更糟。洛可·斯科塔捐赠他的财产是要改变这个诅咒。他一家人今后不会再疯了,但是会穷。对蒙特普西奥人来说,这好像还是值得尊敬的。洛可·斯科塔没有回避。付出的代价是高的,但是公平的。他让他的孩子从今以后有可能做个好基督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