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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太阳藏在薄云后面,预示着今天可能会是个艳阳天。但当你父亲的白色福特货车驶近位于蒙彼利埃商业街乔治时期风格的排屋[1]时,它还没有从云层中出来。你父亲就像一个河船船长一样,用手划动着方向盘。

你的父亲,他是个乡下人,年轻的时候跑到了都柏林,从来没找到归属感。然而,一旦你父亲将铲子插进泥土里,他的整个身体就会随着一个单纯的目的移动:他在生理形态上找到了自我,总算有了些意义。事实上,即使比他年轻几十岁的小伙子想要跟上他的步伐也很难,最终也只能跌倒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干活。即使是你的哥哥们也只能甘拜下风。

才不过九点,你就已经厌倦了繁重的工作。你从车里拿出工具,沿着一条绕着房子的狭窄小路,走到房子后面,来到花园里。你所碰触之物都又湿又冷,抗拒着昨晚的天气。你想休息一会儿,把眼睛闭上片刻,感受些许暖意。你担心自己会晕倒,想象着你的父亲窘迫地站在你身边,用他靴子的后跟踢你。

当你抱着最后一袋硅酸盐水泥,绕过角落进入花园里,并尽全力佯装毫不费力的时候,他在一旁说:“搅和搅和。”他站在那里,望着破碎的花园围墙;红砖散落在草地上,一扇铸铁闸门悬向一边,那是几周以前被强风吹倒的。一个渔夫和他的儿子在多基湾淹死了,他们的小船翻了,尸体被冲到海里不知所踪。当时,所有报纸都在报道此事。

铁锹在你的手中仿佛巨大无比。你想模仿父亲的韵律,像炼金术士一样轻轻松松地把沙子、水泥和水混合在一起。但是你做不到。你可以感觉到他在看着你,你知道他只不过想抽完一支烟再拿起铁锹。

“给我那该死的玩意儿。”他说,“你看起来就像在闹脾气。”你站定看着他,不在家里的时候你可以尽情地去崇拜他。

那天早上晚些时候,你终于找到了韵律所在,尽管这并不是你父亲的那种,但还是挺管用的。你的身体逐渐暖和起来,当你把红砖排列成整齐的一堆时,世界安静地在你面前展开来,舒缓而宽广,偶尔鸣禽的叫唤和你父亲的铲子刮过湿土的声响,温柔地打着节拍。

“谁住在这里?”你问。

他停下手里的活儿,当他的屁股靠在墙上时,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了些,他抬头望向天空,露出了自己的牙龈。

“谁住在这里?”你又问了一遍。

“那些花园围墙坏掉的人住在这里。”他说,“你找他们有什么事儿吗?”

“嗯,”你说,“我想买下这个地方,然后给我们放一天假。”

他假笑起来,很可爱。他把一根新的香烟放在嘴里,蓝色的比克牌打火机在他手里显得娇小玲珑;他点上火,然后将烟拿在手里晃了几下,香烟燃了起来。灰色的烟从他的鼻子里喷出来。

“那房子可不便宜。”他望着那栋有雪白砂岩外壳的,镶嵌着美丽窗格的三层楼。

“要很大一笔钱。”你说。

“确实是一大笔钱,但无论如何,你一次也只能睡一个房间……不管你有多少钱。”

除了顶层的一扇窗户外,其他所有的窗户都覆盖着厚厚的窗帘。一楼是关着的木制百叶窗。你注视它越久,就越发现它的破败。厚厚的绿色苔藓沿着排水沟蔓延。涂墙的灰泥裂纹横生,在窗台下,你可以看见已经暴露在外的内部结构。

“肯定十一点了吧?”他说道。他提了个问题,但并不是在问你。他动了动身子,做出了决定。

“去拿三明治吧。”他说,你发现自己差点要跑向车子,但是你控制住了自己,像个胖子一样慢慢地走了过去。

你们几乎是并排坐在之前堆起的红砖堆上,拆开锡纸,狠狠地咬着三明治。

“她应该给我们一杯茶。”他说道,他的声音低沉,依然嚼着东西。

“谁?”你反问。

“住在这里的那个女人。”他说道,“住这样房子的人,理应给我们一些茶包和热水。”他瞅了瞅那个空空的窗子。“他娘的。”他狠狠说道,把三明治塞回了锡纸里。他站起身,沿着小路走到后门。他用拳头砸了两下木门,就像两声枪响,然后他又砸了一下。有人从楼上的窗户那里经过,但也有可能是你的想象,随后你听见屋里传来一个女人的低语。

“是的,”你父亲说道,“是的……我只想进来泡个茶,泡杯茶。”他语气中的粗鲁消失了。

“够了,是的。”他从小路走回来时向你点了点头,然后又坐回到红砖堆上。“天啊,你还是要给陌生人倒一杯茶啊。”他的声音很低,透着满足,“这就是他们的为人,这帮人,如果你允许的话,他们会骑到你脖子上去的,他们就是这样守住钱的。”说罢,他把沉重的靴子磕到地上,转了转脚后跟。

你抠着手上的死皮,想找到老茧或是小伤口,但什么也没有。你只看到自己指甲下面嵌着的砖上的红土。

门闩在门的另一边响起“咔嗒”一声,你和他像野狗一样竖起头。一个女人出现在那里,一边试图用手平衡托盘,一边用脚顶着门。“去帮她一把。”他说着,用手肘捅了你的胳膊一下。你体贴地站了起来,但也仅限于此。她沿着小路向你走来,眼睛紧盯着托盘。

“弗兰克,我很抱歉,今天我起晚了。”她说道。她是个英国人。

“没关系的,夫人。”他说道,“就是我们这些乡巴佬没您这口茶会有点渴。”尽管她柔顺的秀发挡住了脸,但你已经意识到了她脸上那种富人对他们认为愚蠢的人说话时所露出的笑容。她走近些,父亲站起身。“拿下托盘。”他对你说,但是你没拿,而是一动不动地站着。她抬起头来。你并不是有意想显得大胆,但你就是盯着她看。

她一点都不老,不像你想象的那样——这让你感到吃惊——但她也不年轻。她很漂亮。

“哦。”她说,注意到站在父亲旁边的你。她的眼睛泛着绿色的光泽,极具穿透力,仿佛她在这双眼睛后面的一个大房间里望着你。

“这是谁呀?”她问你的父亲,声音像新闻播音员一样。

“哦,这是我儿子。”他说道,他魁梧的身体此时仿佛站在西边的市集上,脚踩着泥泞,在马车路过的时候掸着灰尘扑扑的帽子。

“你好啊,小伙子。”她带着淡淡的微笑,“恐怕我没给你带茶杯。”

“没事儿,夫人。”你的父亲说道,“他不喝也可以。”

“真的没有关系吗?”她问。

“是的。”你说道,赶快表示赞同,她向你走过来,向你递过托盘,脸上还残留着笑纹,有那么一会儿,你闻到了她身上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