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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星期过去了。这天凯蒂正在做针线活,院长嬷嬷走进屋子,在她旁边坐下,她目光敏锐地瞥了一眼凯蒂的手工。

“你缝纫做得很好,我亲爱的。在你那个环境中的年轻妇女,现在很少有这种才艺。”

“这得感谢我的母亲。”

“我相信你的母亲一定非常高兴能再见到你。”

凯蒂抬起头来。院长嬷嬷的仪态让人觉得这并不是一句随口说的客气话,她继续说:

“我允许你在你亲爱的丈夫去世后继续来这儿,是因为我认为做点儿事情能帮助你分心。我觉得那时候你不适合长途跋涉只身回香港,也不愿意让你一个人待在家里无事可做,沉湎于丧亲之痛。但现在已经过了八天,是你该走的时候了。”

“我不想走,院长嬷嬷,我想留在这儿。”

“留在这儿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你是随你丈夫一道来的,现在你丈夫已经去世。依你的状况,很快就需要人照顾了,而在这儿是办不到的。我亲爱的孩子,你的责任是尽一切力量照顾好上帝托付给你的这个小生命。”

凯蒂沉默了片刻,低下头去。

“我有一种印象,觉得自己在这儿有点儿用处,这一想法使我感到极大的快乐。我原希望你能让我继续做我的工作,直到这场瘟疫结束。”

“我们都非常感激你为我们做的一切。”院长嬷嬷说,脸上带着一丝微笑,“现在瘟疫趋于减弱,来这儿也不那么危险了,我正在等待两位修女从广东过来。她们很快就到,等她们来这儿以后,恐怕就不需要你效力了。”

凯蒂的心往下一沉,院长嬷嬷的口气不容争辩。以过去对院长嬷嬷的了解,她不讲情面,乞求也没有用。为了说服凯蒂,她在声音里带入某种语气,即使算不上恼火,至少也是易于动怒的专横武断。

“沃丁顿先生好心征询过我的建议。”

“我希望他只操心自己的事就行。”凯蒂打断了她的话。

“即使他没那么做,我也一样觉得有责任向他提出我的建议。”院长嬷嬷温和地说,“眼下你不能待在这儿,而该跟你的母亲在一起。沃丁顿先生已经和俞上校做了安排,指派得力的人护送,保证你一路安安全全。他还安排了轿夫和苦力,阿妈也跟你同行,沿途经过的城市也会做好准备。事实上,为了让你一路踏踏实实,所有能做的事情都做了。”

凯蒂双唇紧闭,她想的是,至少应该就这件仅涉及她自己的事情跟她商量一下。她不得不拿出些自制力来,以免自己的回答太过尖刻。

“那我什么时候动身?”

院长嬷嬷还是那样平心静气。

“越快越好。先返回香港,再乘船去英国。我亲爱的孩子,我们认为你最好在后天天亮时动身。”

“那么快啊。”

凯蒂有点儿想哭,不过事情明摆着,这里没她的地方了。

“你们好像都急着要把我打发掉。”她惨兮兮地说。

凯蒂从院长嬷嬷的仪态上察觉出她放松下来。她看到凯蒂准备让步,不觉间换上更为亲切的口气。凯蒂对情绪的感知力十分敏锐,想到即便是圣徒也喜欢按自己的一套行事,她眼里忽闪了一下。

“不要认为我没有领受你的善心,我亲爱的孩子,是你那令人称道的仁爱让你放不下这些自愿承担的义务。”

凯蒂直盯盯地看着前方,微微耸了一下肩膀,她知道无法将这些高尚的美德揽到自己身上,她想留下是因为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这感觉真是奇怪,这个世界上竟没有任何人在乎她是死是活。

“我无法理解你会这么不情愿回家,”院长嬷嬷和蔼地继续说着,“这个国家有不少外国人宁愿不惜代价得到你这样的机会!”

“但你不是这样,对吧,院长嬷嬷?”

“哦,我们的情况不同,我亲爱的孩子。来这儿的时候就知道,我们永远离开了自己的故乡。”

凯蒂心中那受伤的感情中涌起一种欲望——或许有点居心不良——想要在修女们的信念甲胄上找到一丝缝隙。正是这种信念令她们遗世独立,对所有天然的情感无动于衷。她想看看院长嬷嬷身上是否留有人性的弱点。

“我常常想,一个人永远见不到自己的至亲,还有成长时的环境景物,有时候是很残酷的。”

院长嬷嬷迟疑了一会儿,见凯蒂凝视着她,那美丽而又清心寡欲的面容还是那样沉静,毫无变化。

“对我的母亲来说的确很难。她现已年迈,我又是她的独女,她很想在临死前见上我一面。我希望能给她这份快乐,但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只能等到了天堂再相见了。”

“话虽如此,当一个人想到那些至爱的人,很难不去扪心自问跟他们切断联系是不是对的。”

“你在问我当初选择了这一步是否后悔吗?”院长嬷嬷突然之间容光焕发,“不,从来没后悔过。我用微不足道、毫无价值的生命换来了自我牺牲和祈祷上帝的人生。”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院长嬷嬷摆出一副更为轻松的姿态,笑了笑。

“我想请你捎带一个小包裹,等你到了马赛后帮我寄出去。我不想把它委托给中国的邮局。我马上去取来。”

“您可以明天再交给我。”凯蒂说。

“明天你太忙,没时间来这儿了,我亲爱的。你今晚就向我们告别吧,这样对你更方便些。”

她站起身来,带着那宽松的教服难以遮掩的端庄从容,离开了房间。不一会儿,圣约瑟修女走了进来,是来跟凯蒂道别的,祝她旅途愉快,说她会十分安全,因为俞上校派了得力的人护送她。修女们常常单独沿这条路旅行,从来没遇到什么威胁。她问凯蒂喜欢大海吗?Mon Dieu(我的上帝),印度洋上刮起了风暴,别提当时有多难受了。她的母亲大人见到女儿一定很高兴,凯蒂应该好好照顾自己,毕竟她现在需要关照另一个小生命。她们全都会为她祈祷的,圣约瑟修女自己会不断为她祈祷,为亲爱的小宝宝,也为那位可怜的、勇敢的医生的灵魂祈祷。眼前这个人喋喋不休,亲切而深情,但凯蒂深深地意识到,对圣约瑟修女(她专注地凝视着永恒)来说,她不过是不具肉身或本体的幽灵。她有种疯狂的冲动,想要抓住这个胖乎乎、好脾气的修女的肩膀,使劲摇晃她,朝她喊着:“你不知道我是个活人吗?我既悲惨又孤独,我需要安慰,需要同情和鼓励。哦,你就不能暂时把上帝放在一边,给我一点点怜悯?不是你们基督徒那种对苦难众生的怜悯,而是对人的那种怜悯。”这念头让凯蒂的嘴角带上一丝微笑:圣约瑟修女听到之后得多么惊讶啊!她必然会确信目前只是稍有怀疑的事情,那就是所有英国人都是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