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我的名字叫红》采访节选(第3/3页)

不论我再怎么注意,在每部小说里总有一个角色的思想、体魄、性情都与我极其相像,或多或少承担着我的哀痛和疑惑。在这点上,《黑书》的主人公卡利普与《我的名字叫红》里的黑相仿。在我看来,黑也是这部小说里与我最亲近的一个。我喜欢超越角色之上,但如果没有他们为我照亮道路,我就无法认清世界。是他们使我觉得,自己似乎生活在他们的世界中。黑体内有一部分的我。和其他角色相比,黑更倾向于从远处观察事态变化。

是角色的沉默、疑惑以及哀痛,而非其成功或是勇敢壮举使我得以接近他。我也希望,读者喜爱我,原因也是同样。我格外留意小说中忧郁的片断、脆弱的时刻,如同细密画家审视他们的画作,我也希望读者以同样方式来留意我的困惑以及哀伤之处。

谢库瑞身上还有些我母亲的影子,她与我母亲同名。小说里,她训斥奥尔罕的哥哥谢夫盖的方式,照看兄弟俩的方式——这些,以及其他许多细微之处都是生活的复制。这是一个强硬而又有统治欲的女性,非常清楚她在做什么——最起码,她显出这样一幅姿态。其实结果都差不多。这是一种后现代概念上的相似:其举止看上去还是老样子,但实则不同。书中还有个有趣的年代游戏:我告诉母亲和哥哥,我曾想像把1950年代的伊斯坦布尔放到1590年,保持一切不变。谢库瑞的愿望总是互相矛盾,对此她也非常清楚,但这决不会让她不安。她冷静地知道,生活就是由这些矛盾构成,一切最终都会成为负担,她将其视为财富。

很长一段时间,如同在《我的名字叫红》中,父亲离我们的生活很远。尽管我们的父亲和书中的父亲并不同,他总是回来了又出走。我和母亲、哥哥生活在一起。一如书中所写,我们兄弟俩也经常打架。一如书中所写,我们也常常会问父亲何时回来。这个时候,母亲的回答总是令我们沮丧。就像在《我的名字叫红》里,生气的时候她会冲我们怒吼。而结局也是一样。

小时候,七岁到二十二岁之间,我一直想成为一名艺术家。我把很多时间都用来待在家里画画。我的父母买过一些基础袖珍版书籍,其中有一本是关于奥斯曼艺术的,那时我常常临摹奥斯曼细密画。画画的时候,我总是专心致志。十三岁上中学的时候,我就能说出16世纪细密画家奥斯曼与18世纪细密画家莱乌尼之间的不同。对此我有着孩子气的浓厚兴趣,总是不断买书以了解更多。

多年来,我一直都想写部关于细密画家的书。曾有一度,我觉得它应该是关于单独某个细密画家的,后来又放弃了这个想法。但不管怎样,直到二十四岁,我都沉浸在某种细密画家的生活之中。如果说,一个细密画家能够经年累月守在画桌旁,直至双目失明,那么自二十四岁以来,这也是我坐在书桌旁所做的事,守在桌旁,看着空白的纸张,手握钢笔伏案狂写(画家们总爱用对话者[4]这个词),沉浸在作品之中。有时我会奋笔疾书;有时我只字不写;有时我会绝望沮丧,告诉自己永远不会成功;有时我会狂写三天,最后却仅仅是将其付之一炬;有时阴云突降;有时我则会感到由衷的喜悦。而对这一切,我都会直言不讳。就像我在书中所写,艺术家以忌妒、庆贺、希望、愤怒以及激动来承受着人们的回应。因为我了解社会上的很多作家,并渐渐发现,这种情绪并非细密画家独有,而是被称为“艺术家的生活。”

如果说,这本小说给人带来了平衡和美感,那是因为我的角色体现了对过去年代和谐、美好和纯洁的渴望。(我自己的世界,不是如《我的名字叫红》中的那般平衡、优雅和充满神性的世界;而《黑书》中的世界则异常黑暗、混乱,当然也更为现代。)

如果问我,那么我要说,《我的名字叫红》其最深层含义是讲述了对被遗忘的恐惧,对艺术迷失的恐惧。自帖木儿王朝直至17世纪末西方影响的介入,二百五十年来,不论是好还是坏,波斯画家一直影响着奥斯曼帝国的绘画。细密画家小心翼翼地来挑战伊斯兰禁止肖像画的教条。因为他们用自己小小的一幅画作为整部关于苏丹、波斯国王、权贵、王子、帕夏等的传记作图释,对此无人有疑义。因为没有人见到过他们。他们只是存在于书中。许多波斯国王对此类工作最为赞赏(像塔赫马斯普国王,他曾大力抬举细密画家,发展其艺术,甚至自己也沉迷于细密画绘制)。后来,这种美丽艺术被残忍地遗忘、抛弃——这就是历史的残酷——取而代之的,是西方后文艺复兴风格的绘画与透视法,特别是肖像画。这仅仅是因为,西方透视和绘画方式更有吸引力。我的小说讲述的即是这种遗失、抹杀的哀伤与凄惨。它是遗忘历史的悲痛与苦楚。

[1]荣格(1875—1961),瑞士著名心理学家和精神病医生,“精神分析学派”的创始人。

[2]由杰罗姆·罗斯宾和罗伯特·怀斯导演的一部反映纽约西区下层社会的爱情故事片,拍摄于1961年。

[3]坦志麦特,土耳其语,意为改革。指1830—1876年间在奥斯曼帝国国内进行的改革运动,为帝国的逐渐现代化奠定了基础。

[4]原文为土耳其语kalem,原意为:词语,辞藻。此处或引自《古兰经》对与安拉的对话者穆萨的称呼,意味与安拉对话的人。画家们认为作家是受神灵、灵感启示而进行创作的。参见《古兰经》第7章第143节,以及第9章第6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