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望窗外一则故事(第4/7页)

这时我注意到,祖母和叔叔椅子间的那台收音机——永远都是开着的——此刻却无声无息了。一阵寒意掠过我的心头。

“别老待在那儿,我的闺女。”祖母说。

哥哥也走上楼来。

“你们两个,到厨房去。”叔叔说。“贝克尔!”他喊道,“给孩子们拿个球,让他们在过道里玩。”

厨房里,贝克尔已经洗完了碟子。“先坐那儿吧。”他说,随后走出厨房,来到玻璃阳台上。如今那里已经成了祖母的阳光温室。他拿了一堆报纸回来,把它们揉成圆球状,有一个拳头那么大时,他问:“这样可以吗?”

“再裹几张吧。”哥哥喊道。

贝克尔继续往球上裹着报纸。这会儿工夫,我透过厨房的门缝看着妈妈、祖母和坐在她们对面的叔叔。贝克尔从抽屉里拿出一捆绳子,尽可能将纸球绑得圆圆的。为了让边缘更服帖,他用湿抹布轻轻地擦了擦,然后再使劲儿压了压。哥哥忍不住摸了摸。

“哇噢。它简直硬得像石头。”

“来,帮个忙,用你的手压住下面。”哥哥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压住最后一个绳结。贝克尔又打了个绳结,球做好了。他把球扔到空中,我们立刻踢来踢去玩开了。

“去过道里玩,”贝克尔喊道,“在这儿非打碎东西不可。”

我们尽情尽兴地玩了很久。我想像自己是费内巴切队的莱夫特,模仿他的样子转身带球。过人的时候,我撞向哥哥打了疫苗的那条胳膊。他也跟着这么做,却对我毫无影响。我们都大汗淋漓,一直玩到纸球散架。靠着狠狠地撞他那条胳膊,我最后以5比3赢了比赛。哥哥躺到地板上大哭起来。

“等我胳膊好了,看我不杀了你!”他躺在那里嚷嚷道。

他恼怒是因为自己输了。我穿过走廊,跑进起居室,祖母、妈妈和叔叔已经进了书房。祖母正在拨电话:

“你好,我的闺女,”她说,那口气就像她是在和母亲讲话,“是叶希柯伊机场吗?听着,我的闺女,我们想打听一下白天早些时候去欧洲的乘客。”她说了父亲的名字。等待结果的时候,祖母不停地扭着电话线。“去把我的烟拿来。”随后她对叔叔说。叔叔起身离开后,她把听筒稍稍从耳边拿开。

“来吧,闺女,告诉我们,”祖母对母亲说,“你应该知道,是不是有另一个女人?”

我听不清母亲说了些什么。祖母望着母亲,就像母亲压根儿什么都没说。这时,有人在电话另一头说了些什么,祖母发怒了。“他们什么都不会告诉我们。”她喊道,这会儿叔叔拿着烟和烟灰缸走了过来。

母亲看见叔叔望着我,这才意识到我就在那里。她一把拉住我,推回到走廊去。手抚摸过我的颈背时,发现我已经浑身湿透,但她没有生气。

“妈妈,我的胳膊疼。”哥哥说。

“你们两个现在都下楼去,我会把你们抱上床的。”

在楼下自己住的那层,我们三个人半天都默不作声。上床前,我穿着睡衣溜进厨房喝了杯水,随后走进起居室。母亲正在窗前抽着烟,一开始她没听到我的动静。

“光着脚你会受凉的,”她缓过神来说,“你哥哥上床了吗?”

“他睡了。妈妈,我想跟你说件事。”我等待着,想让妈妈在窗边给我挪出一块地方来。妈妈腾出了一个温馨的角落,我蹭了过去。“爸爸去了巴黎,”我说,“你知道他拿了哪个手提箱吗?”

她没吭声。在夜晚的寂静中,我们久久地凝视着窗外细雨飘飘的街道。

3

我外祖母的公寓在希什利清真寺旁边,某路电车的终点站。现在,这座广场已经挤满了小巴士和长途巴士;周遭是高大丑陋的建筑物和各式各样的店铺,而且涂满了各种标记。午餐时分,人们像蚂蚁一样从写字楼涌上人行道。过去,这里是毗邻欧洲的市郊。从我们家走到这座铺满鹅卵石的广场,只需要十五分钟。我们常和母亲手拉着手走在菩提树和桑葚树下,仿佛漫步于乡间地头。

外祖母住在一栋四层石头和水泥混建的楼房里。它看上去就像一个侧立的火柴盒,西面冲着伊斯坦布尔,背后是桑树成林的山丘。丈夫死了,且三个女儿陆续结婚后,她就独自住在这栋楼的一间房屋内,里面摆满了衣柜、桌子、盘碟和钢琴及其他林林总总的家具。我的姨妈总是给她做好饭送去,或是装在金属饭盒里,叫她的司机带去。外祖母不仅不乐意下两层楼梯,到厨房里去做饭,就是其他任何房间,她也从来都不去。那些空房都铺着厚厚的地毯,已经布满了灰尘和蜘蛛网。一如她的母亲在一栋木质官邸中孤独终老,我的外祖母也染上了一种怪异的孤独症,甚至于见不得护理人员或钟点工进出她的房间。

那天我们去看她。母亲按了门铃后等了很久,又用力地敲打那扇大铁门,外祖母这才打开二层那锈迹斑斑的百叶窗。从那里可以望见清真寺。她低头看着我们,但因为常常不相信自己的眼力(她视力不济,看不清稍远点的东西),所以喊我们,让我们向她挥挥手。

“孩子们,到门口去,那样姥姥才能看到你们。”母亲说着,便和我们一起走到人行道中间,挥手喊道:“亲爱的妈妈,是我和孩子们,是我们哪,你能听到吗?”

从她甜蜜开心的笑容里,我们知道她认出来了。她的身影随即从窗边消失,走进房间,从枕头下拿出一大把钥匙,用报纸包好,再从窗户里扔下来。哥哥和我推搡着,跑去抢那把钥匙。

哥哥的胳膊还没好,所以他慢了点,我先抢到了钥匙,把它递给了母亲。折腾了老半天,母亲才好不容易将那扇大铁门打开。我们三个人一起费力推开了它。黑暗中,一阵怪味扑面而来。这气味我决不想再闻第二次。那是一种发霉、腐朽、储满灰尘、年久凝浊的空气。房门的右边有个衣架,外祖母一直将外祖父的毡帽和皮领外套挂在上面,让惯偷们以为这屋里住着男人。角落里还放着双总是令我有些害怕的高筒靴。

不一会儿,我们远远地看见外祖母裹着一缕惨白的阳光,站在二层木质楼梯的尽头。她看上去像个幽灵,拄着拐杖,但仪态依然优雅。她站在那里,光线穿过磨砂门,惨淡地照在她的身上。

顺着吱吱作响的楼梯向上走,母亲和外祖母一言不发。(以往母亲有时会问:“亲爱的妈妈,你还好吗?”或者,“亲爱的妈妈,我很想念你。外面很冷,妈妈!”)走到楼上后,我吻了吻外祖母的手,竭力不去看她的脸和她手腕上的那块偌大的胎记。但是,她嘴里仅剩的那几颗牙,还有她长长的下巴和脸上浓密的汗毛,仍让我们感到恐惧。因此,一进屋,我们立刻躲到了妈妈身后。而外祖母,又回到了床上。每天大部分时间,她都穿着睡袍和毛背心躺在那里。她看着我们笑了笑,那眼神的意思是,好啦,来给我逗逗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