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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明白过来在那儿挥拳打人而后逃之夭夭的人是哈桑,而躺在地上的是倪尔君的时候,我对自己说,你还站在这儿干吗,雷吉普,快过去!我把网兜放到地上跑上前去。

“倪尔君,”我问道,“倪尔君,你怎么样了,小姐?”

她的身体蜷成一团,双手抱着头,一个劲儿地在那儿哆嗦。她并没有想过要号啕大哭,只是在那儿轻声地抽泣着,仿佛她受到的不是肉体上,而是精神上的痛苦似的。

“倪尔君,倪尔君。”我抓着她的肩膀,说道。

哭了会儿之后,她双手握拳,捶着沥青路面,像是在愤怒、厌恶又带点悔意地责备着某个人似的。我抓住她的手。

她抬起头,以前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场面,这回她算是明白了,也亲眼看到了:从四周角落里走出来将我们团团围住的人、大声嚷嚷着的人、在人群之中探出他们好奇怯懦的脑袋就想看清楚点、发表点意见的人。她突然觉得很难为情。她朝我靠过来,想要站起来。她的脸上满是血污,天哪。人群中有个女人惊叫了起来。

“靠在我身上,亲爱的,靠在我身上。”

她站起来,靠到我身上。我拿出自己的手帕递给她。

“我们离开这儿,回家去吧。”

“你感觉怎么样?”

“出租车来了,”人群之中有人说,“上车吧。”

车门打开了,我们上了车,不知道是谁将我的网兜和倪尔君的包给递了过来,还有个小孩把唱片给拿了过来,他说:

“这是姐姐的。”

“去医院吗?”司机问道,“还是去伊斯坦布尔?”

“我想回家!”倪尔君说。

“可我们怎么也得先去趟药店呀!”我说。

她没再说什么。一路上她都在抽泣着,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偶尔地将手绢拿到眼前,呆呆地看着。

“头这样放!”我轻轻地拽着她的头发,说道。

又是凯末尔先生的俏媳妇在药店里,她正在那儿听着收音机。

“凯末尔先生不在吗?”我问道。

一看到倪尔君,女人惊叫了一声,然后便开始忙活了起来。她一边忙还一边问着,可倪尔君坐在那儿,一声也不吭。最后,凯末尔先生的老婆也闭上了嘴,用药棉和药水给倪尔君清洗着脸上的伤口。我转过身,不忍心去看。

“凯末尔先生不在吗?”

“药剂师是我,”他老婆说,“你找他干吗?他在楼上呢!啊,美女,他们是用什么把你打成这样的?”

这时,凯末尔先生走了进来。见到这个场景他愣了会儿,然后便站在一旁认真地看着,就像是等待这一刻的到来等了许久似的。“怎么搞成这样?”他问道。

“他们打的,”倪尔君说道,“都是他们打的。”

“真主啊!”女药剂师喊道,“我们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我们是谁?”凯末尔先生问道。

“谁干了这件事……”他老婆回答道。

“法西斯。”倪尔君喃喃自语道。

“闭嘴,现在闭嘴,”女人说道,“闭嘴,闭嘴。”

听到这个词,凯末尔先生大吃一惊,像是听到或是想起了某个丑恶的词似的。过了会儿,他突然把手伸向收音机,冲他的老婆喊道:“你把收音机开这么大干吗?”

收音机关掉以后,店里一下子像是空了似的,大家的脸上顿时涌现出痛苦、羞愧和内疚的表情。我不愿去想。

“别关,”倪尔君说,“您能把收音机打开吗?”

凯末尔先生打开收音机,我也没再想了。我们都没有作声。女人把手里的活儿做完以后,便说:

“现在就去医院!真主保佑,可能会内出血的,另外头也伤得很重,脑子有可能……”

“雷吉普,我哥哥在家吗?”倪尔君问道。

“不在,”我说,“他把车送去修了。”

“你们快打个出租车去医院吧,”女人说,“雷吉普先生,你身上带钱了吗?”

“我先拿给你。”凯末尔先生说。

“不,”倪尔君说,“我现在想回家。”起身时她呻吟了一声。

“等等,”女人说,“那我给你打针止痛针吧。”

见倪尔君没有作声,我便把她扶到了里面。我和凯末尔先生都没有说话。他朝窗外望着,望着从早到晚他都在欣赏的景象:对面小卖店的橱窗、可口可乐的宣传画、灯和夹着转烤肉的三明治。为了找个话茬,我对他说道:

“周一晚上我来买阿斯匹林,不过你已经睡了。那天早上你去钓鱼了。”

“它无处不在,”他说,“不管人们去哪儿,它都不会放过。”

“什么?”

“政治。”

“我不懂。”我说。

我们又朝外面看了会儿,看着外面大帮的人朝海滩走去。过了会儿,她们出来了。我转过身看到了倪尔君的脸,她只有一只眼睛能半睁着,两边的脸都紫了。凯末尔先生的老婆说我们必须得去医院,倪尔君不想去,可她坚持要我们去,后来她吩咐她的丈夫道:“叫辆出租车。”倪尔君却说,

“不,”她拿上了自己的包,“我们走走,我可以透透气,再说家又离得不远。”

他们还在劝她,我拿上了网兜和袋子,上前搀住了倪尔君。她像是生来就习惯了这样似的,轻轻地靠到我身上。我们打开门,挂在门上的铃铛响了,接着我们便走了出去。

“你是改革派吗?”凯末尔先生问道。

倪尔君点了点她那受了伤的脑袋。凯末尔先生像是一时没能控制住自己似的问道:

“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从我在小店里买的报纸看出来的!”

“哈!”凯末尔先生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不过他更多的是觉得难为情。过了会儿,他更加难为情了,因为他的俏媳妇在一旁说道:

“呀!凯末尔,我没告诉过你吗……”

“你闭嘴!”凯末尔先生像是恼羞成怒了似的,突然对她喊道。

我和倪尔君出了门,外面阳光灿烂。

我们悄悄地穿过马路,走到了对面的街上,穿行在挂满了彩色游泳衣和毛巾的阳台和院子中间。还有人在吃早饭,不过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我们。后来有个骑自行车的年轻人从我们身旁经过,看了我们一眼,不过我觉得他之所以看我们不是因为倪尔君受了伤,而是因为我是个侏儒,从他的眼神里我可以看得出来。之后有个小女孩脚上套着脚蹼像只鸭子似的从我们面前走过,把倪尔君给逗笑了。

“我一笑这儿就疼,”说完,她笑得更厉害了,“你为什么不笑呢,雷吉普?”她问道,“你为什么那么严肃?你总是很严肃,和严肃的人们一样打着领带。你笑笑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