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麦夫鲁特在最远的街区 狗只对异己号叫(第2/3页)

“暖炉在哪里?你能看见吗?你看不见。因为他们有好些电暖炉。他们私接电线,所以不把电暖炉放在外面。他们同时稍微烧点暖气,这样就不会被立刻发现。进来时我瞄了一眼,他们的电表走得很慢。我确信,里面别的房间、炉灶、冰箱也在用这偷来的电。”

“那咱们怎么办?”麦夫鲁特慌张地问道,像一个目睹了抢劫的孩子。

我在紫色页面上找到了餐馆电表的号码,拿给麦夫鲁特看。“念一下点评。”

“电表在门旁边……”麦夫鲁特念道,“冰激凌机的电线……”

“也就是说,这里夏天还卖冰激凌。在伊斯坦布尔,一大半夏天做冰激凌的机器都非法用电。你看,诚实的职员也怀疑了,但技术团队却没找到偷电线路。或许他们找到了,但坐在款台上的大块头往他们的口袋里各塞了一张一万里拉。在一些地方,他们从一个完全出乎意料、隐密的地方偷电,以至于他们以为绝对不会被逮到,因此一毛不拔,就连一个欢迎的小费也不给。服务员,小伙子,你过来看一下好吗?你看暖气烧得不好,我们觉得冷。”

“我去问一下老板。”服务员说。

“服务员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偷电的鬼把戏。”我对麦夫鲁特说,“你假设自己是老板,你想一想,如果服务员知道偷电,就可能去报案,你就没法轻易开除他,也不能指责他偷懒和私吞别人的小费。最好的办法就是,在一个没人的夜晚,把餐馆和工厂的整个供电系统,交给一个偷电专家。他们有时用一种极其巧妙的办法来隐藏偷电的手段,让你不得不佩服。咱们的工作有点像和他们下国际象棋,他们躲起来,你要去把他们找出来。”

“请你们放心,我让他们把加热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的胖老板说。

“你看见了吗?”麦夫鲁特轻声说道,“他竟然没说暖气。咱们怎么办?要切断他的电吗?”

“不,我的兄弟。第二节课:确定偷电,记在脑子里,但要拿钱,你还得等最合适的时机。今天咱们不着急。”

“费尔哈特,你都变成狼了。”

“但我需要像你这样的一头小绵羊,需要你的分寸和诚实。”我鼓励了一下麦夫鲁特,“你的真诚和单纯,对于公司和世界来说都是最大的财富。”

“是的,但我对付不了这些大老板、大骗子。”麦夫鲁特说,“还是让我更多地去一夜屋、贫穷的街区吧。”

麦夫鲁特在1996年的冬天和春天,一边看着一本本笔记本,行走在一个个街区,跟着费尔哈特学习如何做收费员,一边拿着电表本,一周两到三天,独自一人去老旧的一夜屋街区或市中心的贫困街道,追查偷电行为。城市的中心在慢慢腐烂:二十年前,他在贝伊奥卢做服务员时住过的那些无主老屋,全都成了非法用电的天堂。为了保护他,也明知麦夫鲁特无法从这些地方收到钱,费尔哈特告诫麦夫鲁特远离这些地方。于是,麦夫鲁特就去库尔图鲁什、费里柯伊、贝希克塔什、希什利、梅吉迪耶柯伊,有时去金角湾对岸,先生阁下住的街区,恰尔相姆巴、卡拉居姆里克、埃迪尔内卡普街,像彬彬有礼的老派公务员那样,从住家和家庭主妇那里收取电费。

卖钵扎时,对于一份额外的礼物,比如一双毛袜子或者小费,甚至“不用找零!”的零钱,麦夫鲁特本就养成了欣然接受的习惯。对于用户因为没断他们的电而给的小费,他也坦然接受,把它看作对于他服务的一种回报。他也熟悉这些街区和街区里的人们。(可是他们却不认识麦夫鲁特,他们没能发现在冬天的夜晚,每隔一周或十五天经过他们街道一次的钵扎小贩,和那个如果你没交电费就会来敲门的收费员,是同一个人。也许因为夜晚买钵扎的好人,和非法用电的坏人,是一些完全不同的人。)麦夫鲁特还感到,在靠近市中心的这些街区,野狗们朝自己号叫。夜晚他缩短了卖钵扎的时间。

因为彼此认识,他自然不会去库尔泰佩和杜特泰佩收电费。但他拿着电表本,去了其他山头,比如库什泰佩、哈尔曼泰佩、居尔泰佩、奥克泰佩,以及一些显示出类似发展迹象的老旧一夜屋街区。这些地方也不能再称为一夜屋街区了,二十五年里,第一批建起的单层煤渣砖一夜屋,全都被拆掉了,这些地方就像宰廷布尔努、加齐奥斯曼帕夏、于姆拉尼耶,早已成为城市的一部分。二十五年前第一批进城的正规公交车的起始站,也和周边建起的一座清真寺、竖立的一座阿塔图尔克雕像、一个泥泞的公园一起,摇身一变成为街区的中心。那里也是通向无尽世界的主街起点。大街两侧排列着五六层高的暗灰色混凝土公寓楼,底层开着转烤肉店、杂货店和银行。在这些地方企图偷电的人家(麦夫鲁特没找到太多)、母亲、孩子、老爷爷和杂货店老板的行为,和市中心的人们没什么区别。类似的鬼把戏、类似的谎言、类似的单纯……也许这里的人们更惧怕麦夫鲁特,但也更多、更真诚地关注他。

这些地方,没有老街区里那样的墓地,也没有造型各异的墓碑头,或者透着诡秘的破损墓碑。就像大工厂、军营、医院那样,现代的新墓地建在所有这些街区的外面,被高高的混凝土围墙包围着,里面没有柏树或其他树木。在没有墓地的这些街区,那些一早在街上心怀叵测地跟着收费员麦夫鲁特的野狗,夜晚就栖身在阿塔图尔克雕像对面的泥泞公园里。

麦夫鲁特满怀善意造访的那些新建的一夜屋街区里,野狗们尤其具有攻击性。麦夫鲁特在那些新近安装、备案了电表的街道上,度过了不愉快的时光。造访这些地方,要乘坐公交车经过市中心,穿过环城公路下面,花两小时才能到达。而这些地方的多数地名,麦夫鲁特还都是刚听说。一下公交车,麦夫鲁特就看见了明目张胆接在城际电缆上的偷电线,以及公交车站对面转烤肉店的私拉电线。对于这些,麦夫鲁特都“善意”地视而不见。他感觉在这些街区里有一些大哥、一些老大,自己在被监视。果断、正直、有原则的麦夫鲁特想告诉他们:“我只看正规的电表,你们无需怕我。”但野狗们的攻击让麦夫鲁特感到了恐惧。

位于城市边缘的这些带院子的新房子,比麦夫鲁特儿时的一夜屋采用了更好、更新的建材。砖块取代了煤渣砖,塑料代替了白口铁,雨水槽和管道也都使用了新材料。这些房子,就像老旧的一夜屋那样,随着加盖的房间不断扩大,电表也就渐渐地被留在了里面的一个房间,因此查电表或是断电都必须敲门。愤怒的家犬就在这些地方驯服收费员。在一些新街区,电线被拉到小广场的一根柱子、一个混凝土盒子、一面墙壁,甚至一棵伟岸的枫树上,电表也就被装在了这些地方,而不是家里。这些配电中心让人想起奥斯曼时期给街区输水的饮水池,也都处在两三只狗组成的狗群的管控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