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日本的纪念(第2/3页)

我得知他名叫太郎。在一间玩具店里我看到设计精巧的童书,一翻开,纸雕图形就会站起来,背景是立体化的歌舞伎风格。那本书说的是桃太郎的故事,他是从桃子里生出来的,纸雕桃子在我眼前裂开,原该有果核的地方出现了婴儿。而他也有那种非人的甜美,像是由非人类母亲的其他东西生出来的孩子,一种被动、残忍的甜美,我当下无法了解,因为那是压抑的被虐狂,在我的国家通常只出现在女人身上。

有时他蹲坐在床垫上,膝盖缩在下巴下,模样像个敲门环上的小妖精,似乎带着不属于这个尘世的奇妙特质。在这种时候,他的脸会莫名显得太平,太大,不适合那具带有雌雄同体般奇妙情致的优雅身体,滑顺的长长脊梁、宽肩,还有出奇发达的胸肌,几乎像接近青春期的女孩乳房。脸和身体之间有某种微妙的不协调,让他看来几乎像个哥布尔,仿佛借了别人的头(这是日本哥布尔的习性)要施行什么诡计。这种有如怪异访客的印象为时很短,但却挥之不去。有时我甚至可能相信他像这个国家的狐狸那样对我下了咒语,因为这里的狐狸是可以假扮成人的,而时机对的时候,他那高高的颧骨让他的脸看来就有面具的味道。

他的头发太浓密,压得脖子都为之垂坠,发色之黑之深在阳光下会变成紫色。他的嘴也有点带紫,如遭蜂螫的厚唇像高更笔下的大溪地人。他的皮肤摸来平滑,仿佛水流过指间。他的眼皮像猫那样可以缩回,有时候完全看不见。我真想把他施以防腐处理,装进玻璃棺材留在身边,这样我就随时都可以看着他,他也没办法离开我了。

人说日本是男人至上的国家,确实如此。我刚到东京时正值一年一度的“男儿节”,有幸生下男孩的家庭院子里都竖起长竿,飘着鲤鱼旗。至少他们不掩饰这种情况,至少这样你知道自己位置何在。男与女的两极差别受到公开承认以及社会规范。比方说,ごは这个词有时表示“在”(至少就我能理解的程度是这样),课本上的一个例句翻译起来是这样:“在男人主导的社会里,女人的价值只在身为男人激情的对象。”如果我们唯一可能的连接词是那违抗死亡的爱之双人特技,那么,只具身为激情对象的价值也许比什么价值都没有来得好。在这之前,我从不曾是如此彻底神秘的他者。我变成了某种凤凰,某种神话中的兽,是一颗来自遥远异地的宝石。我想,他一定觉得我充满无可言喻的异国情调。但我常觉得自己只是个假扮的女人。

百货公司里有一架洋装,标签写着:“仅限年轻可爱女孩”。看着那些洋装,我觉得自己丑怪粗鄙一如格鲁达克立齐。我穿男用凉鞋,因为只有男用凉鞋合我的脚,而且我还得穿最大号。在这个城市的视觉交响乐中,所有人头都是黑发,所有眼睛都是深棕,所有皮肤都是一个颜色,我的蓝眼、粉红脸颊和黄得明目张胆的头发让我成为一把弹奏陌异旋律的乐器。在轻轻拨弹的乐器和幽幽笛声组成的沉静和弦中,我像大剌剌的喇叭,永远响亮宣告自己的存在。他的体态是那么细致,我想他的骨骼一定像鸟类那样轻盈优雅,有时候很怕自己压坏他。他告诉我,与我同床共枕感觉像一艘小船行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

我们在最不搭轧的环境安营扎寨,住在家徒四壁、仅有激情的房间里,左邻右舍却都正派规矩得惊人。四周尽是扫把扫在榻榻米上的沙沙声和日语家常对话,每一处窗台上都有盆景规规矩矩开着花。每天早上七点,每户阳台挂起洗好的衣物,有天一大清早,我还看见一个男人擦洗他家树上的叶子。棉被和床垫则是八点拿出来晒。巷道没有铺路,强烈的阳光足以使尘埃落定,不知哪家有人在练弹肖邦。这些不堪一击的房子好似夹板沾胶黏组而成,似乎全靠意志力撑住。然而只要我在家,感觉就仿佛我住在内室而他不希望我出门,尽管房租是我在付。

然而,不在我身旁时,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独尝强烈得足以歼灭一切的悔憾。但这份悔憾、这份后悔是他的维生必需品,于是明晚他又会在外流连不归,或者,如果我大发脾气的话,他就会隔一天晚上再出去。就算他完全有心要早点回来,也答应我会早点回来,但总会受到什么环境因素阻碍,于是他又一次成功地错过最后一班火车。他和朋友结伴四处夜游,从咖啡馆到酒吧到小钢珠店再到咖啡馆,彻头彻尾散发着纯正存在主义英雄的漫无目的。他们是鉴赏无聊的名家。经过漫长虚度的好几个小时,来到夜的死巷尽头,每次出现的无聊风味总是会有些微妙不同,供他们品尝欣赏。到了早上第一班车的时间,他会回到车站那神秘地空无一人、在晨光中苍白褪色的皮拉内希式景色,饱受一个念头的折磨——而其中八成也包含了受潮黯淡的一星希望之火——不知自己这次是否终于造成了无法修复的伤害。

此刻我这样谈来,仿佛对他一切都了然于胸。哪,你要明白,当时我正深受爱恋之苦,对他的了解亲密一如自己的镜中映影。换句话说,我对他的了解仅止于与自己有关联的层面。但在这些层面上,我确实十分了解他。然而有些时候我会以为他是我自己编造出来的,所以关于我们是否真正存在,你也只能相信我的片面之词。但我并不想加入环境细节,画出我们立体又清晰的画像,好让你不得不相信我。我并不想耍这种招数。你只能满足于我们大致轮廓的惊鸿数瞥,仿佛你走过人家窗口,在屋里镜中偶尔瞥见我们的影像。他的名字并不是太郎,我叫他太郎只为了要用那个桃子男孩的譬喻,因为那譬喻似乎颇为恰当。

说到镜子,日本人对镜子非常尊敬,在老式旅馆里,常可看到镜子不用时盖上一层布罩。他说:“镜子让房间看起来不亲近。”我相信实情远不只如此,尽管他们确实很喜爱亲近。如果大家得住得那么近,你非得喜爱亲近不可。但是,仿佛在礼赞他们所畏惧的东西,他们似乎将整座城市都变成一间冷冷的镜室,不停衍生出整批不断变幻的影像,全都奇妙美好但无一实质可触。要是他们不把真正的镜子锁住,就很难分辨何者为真何者为幻了。就连你习于认为牢固的建筑都会一夜之间消失不见。一天早上我们醒来,发现隔壁房子只剩下一堆木条,和一叠用绳子绑得整整齐齐的报纸,等着收垃圾的来收。

我倒不会说他在我看来也有那种虚幻不实的特性,尽管他似乎永远都快要离开。后来我终于明白,他尽管跟天气一样难以预料,却也跟天气一样无可避免。如果你打算来日本定居,你必须确定自己够坚忍,受得了这里的天气。不,问题不在于虚幻不实,而是它那套修辞只在自己的逻辑上成立。听他表示抗辩时,我能够相信他相信自己说的话,尽管我完全知道那些话毫无意义。而且此时这样讲并不公平。话说出口时,他心里是相信的,在那个当下完全确信不疑。但他主要相信的是自己正在恋爱,这概念在他看来多么壮丽,甚至无比崇高。他愿意为之而死,就像波德莱尔笔下的纨绔公子会愿意当场自杀,以维持自己作为一件艺术品的地位,因为他想让这段经历成为经历中的杰作,绝对超越日常平庸。这样就能消灭那种令他上瘾的残酷毒品——无聊——的药效,尽管一段如此与世隔绝的恋情必然带有无聊因子,可能也正是他受到吸引的主要原因。但我无法得知他究竟确信到什么地步,不时会在脑海中自问:用绝对的确信维持假装的感情,能弄假成真到什么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