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日本的纪念(第3/3页)

这个国家已经将伪善发扬光大到最高层级,比方你看不出武士其实是杀人凶手,艺妓其实是妓女。这些对象是如此高妙,几乎与人间无涉,只住在一个充满象征的世界,参与各种仪式,将人生本身变成一连串堂皇姿态,荒谬却也动人。仿佛他们全都认为,只要我们够相信某样事物,那事物就会成真,结果可不是吗?他们确实够相信,而事物也成真了。我们住的这条街基本上是贫民区,但表面看来充满和谐宁静,于是,说来神奇,表象果然成为现实,因为他们全都循规蹈矩,把所有东西保持得干干净净,活得那么卖力有礼。和谐生活需要多可怕的纪律呀。为了和谐生活,他们狠狠压住自己所有的活力,于是有一种缥缈的美,就像夹在厚重大书里的干燥花。

但压抑并不只会产生严苛之美。在一切井井有条的缝隙中,猛兽般的激情蓬勃生长。他们折磨树木,让树木看来像是树木的抽象概念。他们用尖锥和凿子在身上绘制惊人的图画,边绘边拭去血滴:身上刺青的男人便是疼痛记忆的活生生杰作。他们有全世界最激情的偶戏,以形式化的风格模仿殉情,因为这里没有“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这种简易公式。那时,当我想起偶戏悲剧的结局,想起木偶情侣一同刎颈,便感到有些不安,仿佛这国家象形文字般的意象会吞没我,因为他已经无聊到与一切绝缘的地步,只有痛苦能烦扰到他。若说我在他眼中的价值是身为激情对象,那么他已将激情(passion)一词化约到最基础,其拉丁文字根patior就是“我受苦”的意思。我在他眼中的价值是身为带给他痛苦的工具。

于是我们活在一轮迷失方向的月亮下,那月亮是愤怒的紫,仿佛天空的眼睛淤血,而就算我们有过真正的交集,也只在黑暗之中。他深信我们的爱是独一无二又绝望的,我也因之传染了焦虑不安的病;不久后我们便学会以温柔规避的态度互相对待,仿佛两人同是截肢病患,因为我们身旁满是稍纵即逝的动人意象,烟火、牵牛花、老人、孩童。但最动人的意象是我们在彼此眼中虚幻的倒影,映现的只有表象,在一个全心全意追求表象的城市。而不管我们如何努力想占有对方身为他者的本质,都无可避免会失败。


  1. [1]译注:西方人常误以kimono(きもの,“着物”)指所有日式服装,此文亦然;但“着物”其实是昂贵繁复的正式服装,这里出现的显然应是夏季的单件轻便“浴衣”(ゆかた)。​
  2. [2]译注:西方传说中的丑怪妖精。​
  3. [3]译注:典出《格列佛游记》,格鲁达克立齐(Glumdalclitch)是大人国与格列佛为友的九岁小女孩,身高四十英尺。​
  4. [4]译注:Giovanni Battista Piranesi(1720-1778),意大利艺术家,以版画与蚀刻画著名。​
  5. [5]译注:原文为拉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