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女士之爱

在“亚洲教授”那粉红条纹的帐亭里,只存在神奇诡妙之事,没有天光。

这傀儡戏班主所到之处总是洒下些许黑暗,浑身充满与其技艺直接相关、令人迷惑的谜团,因为傀儡愈是栩栩如生,就表示他的操控愈是出神入化,而僵硬木偶与灵活手指之间的共生共栖关系也愈是对比强烈。操纵傀儡的人在真实与看似真实(尽管我们知道那并非真实)之间一处三不管地带投机取巧,穿针引线于我们——活生生的观众,与他们——不死的木偶之间;那些木偶根本没有生命,却将活者模仿得惟妙惟肖,因为尽管他们不会说话或哭泣,但仍能做出表意的信号,让我们立刻将之辨识为语言。

傀儡戏班主用自身的动能使不会动的东西活过来。那些木头跳舞,做爱,假装说话,最后模仿死亡;然而这些拉撒路总是死而复活,及时现身于下一场表演,不会有蛆虫掉出鼻孔,也没被尘土封住眼睛。他们完好无缺,再度短暂而精确无比地模仿男人女人,但正是那份精确格外令人不安,因为我们知道那是假的;因此,若以神学角度视之,这门艺术或许是渎神的。

尽管亚洲教授只是四处卖艺的穷汉,但他的傀儡戏技艺已然登峰造极炉火纯青。他赶着一辆马车,车上装载可重复折叠搭展的戏台、唯一一出戏码的各个角色以及其他种种道具,在许多已不复存在的美丽城市如上海、君士坦丁堡、圣彼得堡演出过之后,一行数人终于来到了中欧某国,那里的山脉险峻陡峭,突兀得一如小孩用蜡笔画出的线条。在这黑暗充满迷信的川薮凡尼亚,自杀的死者会被戴上串串大蒜,心脏用木桩钉穿,埋在十字路口,森林里则有巫师施行远古的兽性邪乱仪式。

他只有两名助手,十几岁的耳聋男孩是侄子也是学徒,七八岁的哑女则是在路上捡到的弃婴。教授说话没人听得懂,因为他只会讲自己的母语,听起来全是一串无法理解、充满断音的ㄎ和ㄊ,因此他平常根本不开口;于是,尽管三个人走向沉默的路径不同,到头来全都与沉默签署了完美的契约。但在演出之前的早上,教授和侄子会坐在帐亭外,用手语加上轻柔低哼与吹哨进行没完没了的对话,那经过编舞的沉静就像热带鸟类的求偶舞蹈。而这种与人类保有巧妙距离的沟通方式格外适合教授,因为他有种另一个世界来客的味道,那世界中的存在是以微妙细节而非肯定句加以界定。他会给人这种感觉部分是因为他年纪非常非常大,而尽管已经很老却又显不太出来,虽说这段日子待在这一带,天气总让他觉得有点阴寒,总用羊毛披肩将自己团团裹住;但更主要的原因在于,除了自己创造出来的活灵活现假象之外,他对一切都抱持着毫无兴趣的和蔼态度。

此外,无论戏班子已走遍多少地方,成员全都对外国事物毫无任何理解。他们都是游乐场的原生子民,而毕竟游乐场到哪里都是一样的。也许每一处游乐场都只是某个单一、庞大、最初的游乐场的零星碎片,在很久以前惊异世界的一场不明的颠沛流离中散落各地。不管在哪里,游乐场都保有它那不变、一致的氛围。旋转木马像西洋棋的国王那样象形,绕着如星球轨迹般不变的圆圈,也如星球般与此时此刻的寒酸世界毫无关联,任这世界的囚徒来目瞪口呆看着如此免于现实的特殊自由。商贩叫卖招徕用的是语言外的语言,或者说,那是藏在所有语言之下的闷哼低吠所组成的原型语言。无论在哪里,游乐场上都是同样的老妇兜售黏答答的糖果,尽管这类甜腻糖果的外形或许会随地而异,但本质永远相同,仿佛专门做来让苍蝇吃到醉。无论在哪里,游乐场必然有双头狗、侏儒、鳄鱼男、胡子女士,以及腰系一块豹皮的巨人,在奇人怪物秀里展示他们的特异,并且不管他们来自何方,都带有畸形人事物那种共通的阴郁光彩,那种不受任何疆界所限的跨国特性。在这里,丑怪才是正常。

游乐场是张堆积如山的餐桌,亚洲教授捡食餐桌掉下的面包屑为生,但永远显得格格不入,因为他的特质跟这里的刺耳声响及鲜艳原色不合,尽管这是他唯一的家。他带着一股缥缈怅然的魅力,就像某种落入水中才绽放的日本花朵,因为他也是透过自身之外的另一种媒介来展现激情,那就是他的女主角,傀儡“紫女士”。

她是夜之后,眼睛是镶嵌的玻璃红宝石,脸上带着恒久不变的微笑,永远露出珠母贝刻成的尖牙利齿,一层再柔软不过的白皮革包覆她白如白垩的脸,以及整个躯干、四肢关节,所有部位。她美丽的双手看来更像武器,因为指甲又长又尖,是五英尺锡片涂上鲜红珐琅,头上的黑假发梳成髻,其繁复沉重远超过任何真人颈项所能承受。这头浓密云鬓插满缀有碎镜片的鲜亮发簪,只要她一动,就会洒下整片粼粼闪动的映影,像小小的光鼠在戏棚中跳舞。她的衣着全是深沉如睡的色彩——浓暗的粉红、猩红,还有如其名的紫,那鲜活振动的紫是殉情之血的颜色。

她一定是某个早已辞世的无名工匠的呕心沥血之作,然而若没有教授拉动她的线,她只不过是一具奇特的构造。是他,如死灵法师一般,为她注入活力。他自身的生命力似乎薄弱,却能传送给她丰沛的生命力,她的动作模样与其说是惟妙惟肖的女人,不如说是可怖怪异的女神,荒唐却也堂皇,仿佛不需依赖他的双手,既完全真实却又完全不真实。她的举止与其说模仿真人女性,不如说将真人女性的动作加以过滤,浓缩,化身为情欲精髓。没有哪个真人女性敢像她那样明目张胆充满诱惑。

教授绝不让别人碰她,亲自为她打理服装首饰。戏演完了,他把这具木偶放进一口特制的箱子,背回他和两个孩子在客栈同住的房间,因为她太珍贵了,不能随便放在草草搭就的戏棚里,何况没有她躺在身边教授是睡不着的。

让这位绝代女伶大展身手的戏码有个耸动名称:“恬不知耻的东方维纳斯紫女士之声名狼藉风流韵事”,整出戏从头到尾充满异国情调。咒语般念念有词的戏剧仪式立刻歼灭了理性世界,让观众置身于魔幻异地,一切都毫不熟悉。一连串描述她故事的静止画面本身就充满意义,当教授用他那无人能解的母语吟诵起旁白,场景的奇异氛围不但没有稍减,反而更显强烈。他在戏台上方俯着身,指导女主角的动作,口中诵读着某段念词,声音时而铿锵,时而沙哑,抑扬顿挫起伏不定,与哑女不时拨动的弦乐器组成怪异的二重奏。但教授讲紫女士的台词时你绝不会听不出来,因为这时他的声音变成低沉淫荡、仿佛毛皮浸蜜的呢喃,让观众不禁打起一阵阵舒爽的寒噤。在通俗剧的象征世界里,紫女士代表激情,她所有的动作都经过计算,是性欲的三角几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