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透森林之心(第2/3页)

最后,他们的探险终于来到森林深处未曾有人涉足的处女地。两人携手同行,走在松树的梁柱拱顶下,四下阒静,仿佛一座有知觉的大教堂。树梢枝条密密纠结,将光线过滤成一层青碧朦亮,浓烈的沉默仿佛长有毛皮,贴在两个孩子耳边。与这地方不够亲近的人可能会觉得不安,宛若被抛弃在静谧无声、对人类毫不顾念的巨大形体之间。但这两个孩子尽管有时找不到路,却始终不曾迷途,因为白天有太阳,别无踪迹的夜晚有星星可当罗盘,他们在这迷宫中也能分辨不够信任森林的人所认不出的线索,他们太熟悉这森林了,浑然不知它可能造成什么伤害。

从很久以前开始,他们便在家中自己房间着手制作森林的地图,但与正牌制图者绘制的地图完全不同。他们用在山丘上见到的鸟的羽毛一蓬蓬标示山丘,空地是一层压花,特别壮丽的大树就以笔触细致、颜色鲜艳的水彩画出,树枝上还插着用真树叶编成的花环,于是地图成为一幅用森林本身的材料织成的刺绣。起初,在地图中央他们画上自己家的稻草顶小屋,玛德琳还在花园里画上不修边幅的父亲,他狮鬃般的须发如今已白得像蒲公英的绒球,正拿着绿色浇水罐给盆里的植物浇水,宁静,受孩子所爱,对一切浑然不觉。但他们逐渐长大,对自己的作品也开始不满意,因为他们发现自己的家并非位于森林中心,只是在其绿色边郊的某个角落。于是他们一心想要更加深入林中鲜有人迹之处,出外探险的时间也拉长到超过一星期。父亲看到他们回家总是很高兴,但也常常忘记他们出了门。到最后,他们满脑袋想的都是找出无人曾至的山谷中心,找到森林的肚脐,几乎变成一种执迷,此外再无其他事物能满足他们。探险的事他们只跟彼此谈,从不对其他友伴提,而随着两人日渐长大,彼此间的亲密关系变得愈来愈绝对,也就愈来愈不需要其他友伴,因为近来,由于一些他们无法理解的原因,这份亲密多了某种微妙紧绷,让他们神经紧张,却也让两人都增添一种令人着迷的光辉。

而且,每当他们跟其他朋友提起森林之心,林地孩子的眼中总会笼罩一层黑暗,对方会半笑半低语地暗示林中那棵邪恶树木,仿佛它象征某种他们宁可忽视的不熟悉事物——尽管他们并不相信那树真正存在——就像是说:“何必去吵醒睡着的狗呢,我们现在这样不是很快乐吗?”看到朋友笑着不感兴趣、毫不好奇又掺杂些许恐惧的态度,艾米尔和玛德琳忍不住有点看不起他们,因为那些人的世界尽管美丽,但在他俩眼里总觉得不够完整——似乎缺少某种他们可能(可不是吗?)在森林中独自发掘的神秘知识。

在父亲的书里,他们读到印度洋马来群岛的箭毒木,又称见血封喉,学名antiaris toxicaria,其乳状汁液含有剧毒,就像经过萃炼的颠茄精华。但理性思考告诉他们,就算是最大胆的候鸟也不可能用爪子将那树黏答答的种子一路带来,抛在这片远离爪哇的内陆山谷。他们不相信这半球会有那种邪恶的树,但仍感觉好奇,不过并不害怕。

这年两人十三岁。八月的一个早晨,他们将背包装满面包奶酪,一大早便出发上路,此时其他人仍在家中安睡,连牵牛花都还没开。这聚落依旧是他们父亲初次见到的模样,存在于原罪之前的村庄,没有任何堕落的可能;这两个生长于此宁静所在的孩子,回顾的眼神里不包含任何对失落天真的怀旧,想到这地方也只有那模糊、温暖、封闭的概念,“家”。中午他们来到无人地带边缘的一户人家,与那家人共进午餐之后道别,心里知道——带着某种享受期待的心情——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俩除了彼此将见不到任何人。

起初,他们沿着大河径直走进壁垒般的松林,树木浓密得连鸟都没有飞翔或鸣唱的空间。响亮的宁静中,日与夜很快就交融难分,但他们仍仔细纪录着时间,因为他们知道,沿河慢慢走五天,松林就逐渐稀疏了。

遍布河岸的野蔷薇在这个季节开满扁圆粉红小花,两岸愈来愈窄,水流快速翻腾如教堂的排钟鸣响。灰松鼠在树木低枝上跳跃,这里的树脱离了森林里空间狭小的限制,得以舒展,长成女性化的窈窕优雅。两个赤脚的孩子经过时,兔子抽动着天鹅绒般的湿润鼻头,耳朵也往后贴在背上,但并没有逃走。艾米尔把一只若有所思蹲在驴蹄草丛间的明智蟾蜍指给玛德琳看,说他头里一定有颗宝石,眼睛才会发出那么明亮的光芒,仿佛脑袋里燃烧着冷火。这种现象他们曾在旧书里读过,但先前从没见过。

这里的东西他们全都没见过,美得让他们有些不知所措。

玛德琳伸出手,想摘水面上一朵半开的睡莲,但惊叫一声退开,低头看着手指,表情痛苦,生气又吃惊。她鲜红的血滴在草上。

“艾米尔!”她说。“它咬我!”

以前他们在森林中从不曾遭逢半点敌意,这时两人望向对方,半是惊异半是猜测,听着鸟鸣的叙唱调为河水伴奏。“这地方很奇怪。”艾米尔迟疑说道。“也许在森林的这一带不该摘花。也许我们发现了一种肉食性的睡莲。”

他洗净那小小伤口,用自己的手帕包扎起来,亲亲她的脸颊安慰她,但她不肯接受安慰,不高兴地朝那朵花丢了块小石头。小石头打中睡莲,闭合的花瓣啪一声绽开,两人讶然瞥见里面有一排白色利齿;然后色白如蜡的花瓣很快再度合起,完全隐藏住利齿,睡莲又恢复洁白无辜的模样。

“你看!真的是肉食性的睡莲耶!”艾米尔说。“等我们告诉爸爸,他一定会很兴奋。”

但玛德琳眼睛仍盯着那朵掠食者,仿佛着了迷。她慢慢摇头,神态变得很严肃。

“不行。”她说。“在森林之心找到的东西是不能说的。这些都是秘密。否则我们一定早就会听别人说起。”

她的字句带有奇异的重量,就像她本身的重力那么沉,仿佛那张伤了她的、表里不一的嘴对她传达了某个神秘讯息。艾米尔听她这么说,立即联想到那棵传说中的树,然后他发现这是有生以来自己第一次不明白她的意思,因为那棵树他们当然早就听说过了啊。他以一种新的不解眼光注视她,感觉到女性特质与自己的终极不同之处,这是他以往从来不需要也不想要去认知的;而这份不同或许使她得以开启某种他还不能触及的知识,使她突然显得比他年纪大得多。她抬起眼睛,肃穆地看了他长长一眼,将他也铐在秘密的共谋之中,从此之后他们只能与彼此分享周遭这些充满背叛的惊奇。最后他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