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杀手挽歌(第4/5页)

“你一定最难受。”A对我说,因为我曾是这人的情人。但我们全强烈感受到同样的怖惧,因为,一旦他只为自己且独自一人采取行动,我们与他的共谋关系就结束了,如今可以站在与他不同的立场评断他,由此也评断自己。

我会试着把你形容得好一点。我很高兴你死在路障搭起来之前。我们在那路障里坐了牢受了罚,但我不会希望有你端着机关枪在我身旁,因为你是你自己的英雄,一直都是你自己的英雄,不会轻易受人命令。但你或许可以成为杰出的神风敢死飞行员,要不是你那么怕死的话。你让我们相信你是领导人,因此,在你对我们发号施令的时候,我们怎能结成联盟?我们与你有最深的共谋关系,我们景仰你的偏执狂,也因为景仰,便相信你的偏执狂本身就是各种事件的解释。但我始终都有点怕你,因为你抱我抱得太紧太紧,让我达到高潮的技巧灵活得近乎野蛮,像猎人剖开一头鹿。

听完X的告白,我们给他喝点水,重新绑起他的腿,然后塞住他的嘴,怕女装小子或楼下的未婚妈妈听见叫喊会来救他。然后我们下楼,在地下室讨论该拿他怎么办。A的女孩正在奶孩子,看来对自己怀中的奇迹有着晦涩难解但完完全全的心满意足。她气我们把她锁在地下室,说她永远不会离开A,因为A是她小孩的父亲,但我认为她这么说只是因为刚生了孩子情绪高昂,我们还是得小心她。A帮她煮了糙米和蔬菜,还加了两个蛋,因为现在她需要营养。讨论很久之后,B也拿了些食物上楼,但X把盘子摔到地上。他现在闹起脾气来了,B告诉我们;他认为我们的举动很不理性。

看来他昔日的自信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但我们对他不再有信心。我们共同做出决定,尽管C——真是满脑袋老电影啊!——起初是想把X锁在阁楼里,留给他一把左轮,让他自求解脱。但我们一致认为,也说服了C,X是不会这么做的,就算我们给他这个机会。

B从水槽下的小柜里取出一卷结实的绳子。我们等到天黑,漫不经心听着收音机,听见军队已被召集去终结汽车工人的罢工,但我们已被自家支部的意外事件震住了,对这消息都没有反应。眼前的私人情境似乎重要得多。

我们整天没给X松绑,因此他身上都是自己的排泄物,又脏又臭,脾气也很坏,咒骂我们。但当他看见绳子,起初是大笑起来,想虚张声势逃过一劫,然后转而口齿不清哭哭啼啼——除此别无他词能形容他痛哭失声的哀求。我们没有他竟也能采取行动,似乎令他惊诧。A手持左轮。这里离汉普斯戴荒地不远。

我们拿左轮抵着双臂仍牢牢绑住的X的背,逼他前进。在街上没碰到其他人,所经之处别人都悄悄移开,一定是以为我们全都喝醉了。荒地也空荡无人,只有远处一堆火,大概是某个无家可归的家庭在那里露宿。这时月亮已经升起,我们不久便找到一棵合适的树。

X明白他已经没有希望,再度变得沉默,但当我把绳圈套在他颈上时,他问我是否爱他。这话让我十分意外——在我听来完全不是重点,但我还是回答,是的,我曾经爱过他,然后试了试绳结够不够活。B和C拉动绳子,他向上升去,像面旗子。窃窃私语的灌木丛上,一轮大得不祥的赤褐月亮挂得太低;脖子折断声传来之后,他在那月亮下激奋舞动了五分钟。然后屎尿齐下。真是一团脏乱!

他的身体静止下来,无力地悬垂,我们切断绳子,把尸体丢进草木丛。A吐了,B掉了点眼泪,C和我用树叶把尸体盖住,就像《林中孩童》里的知更鸟。我始终保持平静,平静到凶狠的地步,C对我说你变成母老虎了,我以前还以为你是小猫咪。现在想起来,我认为正义获得了伸张,但我们本身既是罚者也是罪人,而且我们没挖洞埋x,便是因为想留下漏洞,让正义的日常活动有机会追上我们。我们的举动开始有些尊严,我们的非逻辑逐渐增添一种严酷美德,尽管我们以蒙昧陌生的眼光看着彼此:我们是谁,我们变成了什么样子?

我们怎么可能做出这件事,怎么可能计划出这样的意图?

在地下室,A的女孩和婴儿睡得挺安详,我们泡茶,喝起来跟吊死他之前喝过的茶味道没有什么不同。

现在B显露出强硬的道德感,说我们该去报警,去坦白一切并接受惩罚,因为我们并没做任何让自己蒙羞的事。但A有儿子要顾虑,想带苏西和小孩去韦尔斯山区一处他有朋友在的公社,在那里的新鲜空气中慢慢恢复,摆脱这段荒唐日子,还没头没脑地说他再也吃不下肉了,以后走路经过肉店都要避到对街去。他坐在床垫上熟睡女孩身旁,每分每秒都变得更像寻常人夫人父。但C和我现在不知该怎么办,也不知该怎么想,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有感觉的中断,一种迟钝的沉重,一种绝望。

九月初的纯净清凉天光照进来,用挑剔手指摸过房里的一切。我们看着白昼,有点惊讶,惊讶于它竟跟任何一天一样明亮,事实上比平常更明亮。然后我感觉一滴沉重雨水滴落在我头上,但那不是雨滴,因为外面正出着太阳,也不是蓄水池漏水,因为我们头顶上就是房东的房间。这滴水是红的。可怕!那是血,我抬头看见天花板上已被老头的血渗出一片污渍。

我们争执起来。我们是不是该照A想要的,在后院挖个洞把老头埋了,收拾自己仅有的家当,化名离开,偷偷各奔前程,还是该照B认为正确的,向执法单位自首?本能和意志再度对上:在一栋我根本不曾知晓其存在的建筑物上,我身处四楼窗台,不知道是意志还是本能在叫我跳,叫我逃。正讨论着,我们听见远处传来低沉轰隆,本以为是打雷,但当A打开收音机想知道现在几点,却只有军乐和新闻快报,告诉我们政变已经发生,军方掌权了,仿佛这里不是这里,而是香蕉共和国。他们在北边遭到一些抵抗,但正迅速把对方打得落花流水。我们密谋筹划了半天,军方将领却同时也在密谋筹划,而我们竟一无所知。一无所知!

雷声愈来愈响,是枪弹和迫击炮的声音。天空很快便满布直升机。内战开始了。历史开始了。


  1. [23]译注:十三世纪初,在十字军东征的狂热中,法、德等国有人起而集结儿童成军,向东行进打算从事夺回耶路撒冷的“圣战”。成员大多在半途失散,不知所终。​
  2. [24]Hosanna,基督教用语,希伯来文原意为“请你拯救!”,后来演变成一种赞美欢呼用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