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杀手挽歌(第3/5页)

A、B和C忙了一晚,正在瓦斯炉上煎蛋烤面包。A的女孩仰躺在床垫上,肚子又圆又大活像艘飞船,足以高高飞上天空,带她远离这人世泪谷,越过彩虹,去到一个好远好远的快乐天地。我把你说的话告诉他们:你杀了他作练习。我们本来打算当非常哲学的杀手啊!但杀了房东,你做为人之存在还有什么可信的凭据?那是暗杀的彩排,还是杀手的试镜?

老头身穿臭烘烘睡衣倒在地上,发黄裤裆垂露出孱弱衰老的那话儿。猫们围着他转,饿得直叫,胡须和好奇的脚掌上都沾了血。X打破了老头的头,他痛苦垂死之际滚下床来。从满屋迹象看来,尽管他年迈体衰,却仍奋力抵抗挣扎了一阵:床单乱成一团,床头小几也打翻了,几下的夜壶侧倒出来,尿流满地。之后X一定翻遍房里每一处橱柜抽屉,找出传说已久的藏钱烟草罐。我们看着这些证据,一片沉默,尽管隔壁邻居仍然鬼喊鬼叫个不停,连在一楼这里都听得见。猫大声喵叫着朝我们身上磨蹭,我想我最好喂他们吃东西,免得他们把房东尸体给啃了。于是我打开食橱拿出鱼,铺好桌子放好食盘,仿佛一切如常。猫全跳上桌埋头就吃,边吃边发出呼噜呼噜的呜声。

A的女孩因为怀孕,我们没让她进房来。现在我们隔着蕾丝窗帘看见她,肩上胡乱裹着披肩,跟在沉重的大肚子后面沿街走去。A说:“她破水了——她去找警察。”我冲出屋子去追她,很快就追上了,因为她胖得跑不快。她哭起来,说她从来就不喜欢X,说他眼神冰冷。然后她昏倒了。A赶来跟我一起把她抬回地下室,不久她便开始分娩。邻居继续念诵:圣婴耶稣,圣婴耶稣,圣婴耶稣。A的女孩很害怕,我握着她又热又黏的手,A烧水,B和C则拿条绳子上阁楼把X绑住。他们说,他醒过来时惊讶得完全不知反抗。他一定觉得这像是玩具在叛变。

屋外开来一辆警车,我们吓得抱头鼠窜,只剩可怜的苏西躺在那里,呻吟着揪扯床垫。但警察是来找我们邻居的,是变装男投诉隔壁太吵,于是我们站在地下室通前院的那道阶梯上,看他们拿斧头朝门上钉的木条砍,破门而入。过一会儿他们又出来了,半领半抱着那些恍惚、发抖的住户,他们个个惨白,神智迷离,形销骨立,呆瞪眼睛仍喃喃念着祷词,乏力又倦怠得无意抵抗。

我用瓦斯炉火给剪刀消毒,剪断脐带,A把哇哇大哭的小男婴抱在怀里。但不管当了父亲有多高兴,A仍坚持要对X做一场公平审判。也许,甚至到了那时候,B和C仍不太信任我,因为我以前很有钱。但X很快就向我们坦承了一切。

我们在阁楼里审判他,把苏西留在楼下奶孩子。我们解开X腿上的绳子,让他坐在椅子上,但手臂仍绑着。他坦白的内容如下,似乎在羞辱和辩解之间痛苦不堪。

“我觉得没把握,对自己没把握。万一我搞砸了怎么办?说不定我会彻底搞砸,扣不下扳机,只呆站在门口看他。万一我想杀人,要杀的人也是正确的,却下不了手怎么办?万一我整个人僵住了怎么办?万一我花了那么多时间透过来复枪的瞄准器去看人,克制得太久,根本永远开不了枪怎么办?一想到自己可能软弱,我就怕得全身发抖。

“房东对谁有什么好处吗?成天只知道坐在房里收房租,没人爱他,他对谁都没意义。他根本不算活着,几乎不会说话,眼睛也差不多全瞎了,像只癞蛤蟆蹲在那里,守着那么多钱。

“我乱了,我祈祷。是的,我祈祷。因为怕失败,我整个人都乱了。我祈祷,然后得到答案。我看她睡着了,就拿着枪到他房间。我进去时他没醒,但猫都醒了,伸着懒腰从椅子、柜子、床铺上跳下来,喵喵叫着走向我,像一波有眼睛有嘴巴的毛皮浪潮。他醒过来听见猫叫,也跟着喵起来。‘是谁呀,喵咪,怎么了,喵咪?’我进房间时对他完全没有恶意——完全没有,只是要练习自制。

“但一看到他那么无助,我就恨起他来。一看到要杀他是那么容易,易如反掌,我就恨起他来。我举起来复枪,透过瞄准器看他。瞄准器改变了我对他的看法,现在我看到的他不是人,甚至不是又老又破的人类遗迹,只是有待消灭的东西。他朝着某个他看不见的凶神恶煞讲话,问那人是不是要来抢他的钱。我醒悟到那人就是我,于是心想反正我都来了,把他的钱顺便拿走也好,既然他自己说要给我。但我什么都没说,我的手在发抖。他叫我别杀他,这下提醒了我,我是可以杀他的,如果我想要的话。直到那一刻之前我都没有想杀他,但当他把我说成杀他的人,我就是了。是他自己决定了他的命运,发生那种事是他自己的错。

“隔壁那些人像疯了一样又唱又念。他在肮脏的床单里滚,双手抱头,仿佛这样就能保护自己。他的睡衣敞开了,一身老肉露在床单上,看到那身老肉让我恶心想吐,我扣住扳机的手指收得愈来愈紧。猫群挤在我腿边尖叫,橘黄色那只还抓我,他们全都人立起来朝我吼,简直就是在攻击我。那只老臭虫真是恶心死了,当他完全任我发落的时候!但我正准备开枪时想到:枪声一定会很大,大到甚至超过隔壁的吟唱。枪声会吵醒‘女装小子’,女装小子会醒过来,套上他的性感睡衣下楼来看怎么回事。楼上那女人也会醒,或者她的小孩会醒,他们全都会下楼来,连那个四岁小鬼也不例外,边走还边揉着睡眼。我想到来场大屠杀——把他们全干掉。但我太有自制力了。

“我放下枪。他伸手乱摸乱抓那个放尿盆的床头小几,小几摇来摇去,因为他乱动得太厉害。猫被尿盆掉地的声音吓到,全都竖起身上的毛,拱起背,喉咙发出嘶嘶声,从我四周退开,但他还在床头几里摸来摸去,找出一个小罐子。罐里的钞票卷成卷发纸一样,他把钞票全倒出来,有些掉进打翻满地的尿里,猫都跑过来用脚掌把纸卷挥来拍去。他两手抱起一堆钞票朝我送,说:‘拿去吧,我就只有这么多。’但我知道他还有很多其他烟草罐子藏着钱,大家不都这么说吗?他却想这么便宜就收买我,我对他立刻完全失去慈悲心,用枪托猛打他的头,直到他动也不动。”

他看着我们,仿佛确信我们完全了解他说的每一句话。我闭上眼睛,感觉犹如坠落,然而当我张开眼睛,深渊仍在,我只是站在边缘。现在我的眼睛张开了,明晰知觉就成了我的新职业。故事说完,X孩子般哭起来,仿佛他值得怜悯,这时我再害怕他不过,怕自己真的开始怜悯他。看着他哭哭啼啼,我们变老了;他哭得像个孩子,我们则变成他的父母,必须决定怎么做对他最好。现在我是他的母亲,他们是他的父亲,我们看见我们共同的责任,在于身为他这场随机行动结果的起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