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之宅的女主人(第2/5页)

整个白天,她身穿那件沾血蕾丝睡衣躺在棺材里。等太阳下山,她便打个呵欠醒转,换上她唯一的礼服,也就是母亲的新娘礼服,然后坐在桌边解读牌义,直到肚子饿。她厌恶自己所吃的食物,她多想把兔子带回家养,喂他们吃生菜,摸摸他们,帮他们在自己的黑红色中式写字桌里做窝,但饥饿永远占上风。她将牙齿咬进搏跳着恐惧的脖颈动脉,吸尽所有营养之后扔下瘦瘪皮囊,发出一声既痛苦又憎恶的呼喊。同样情况也发生在那些,出于无知或出于愚蠢,来泉水边洗脚的牧童和吉普赛小伙子身上,女伯爵的女管家将他们带进起居室,桌上翻出的牌永远是“死神”。女伯爵会亲自用有裂纹的珍贵小杯端咖啡给他们,还有小小糖蛋糕,那些笨拙男孩便一手拿着快泼洒出来的杯子,另一手拿着饼干,目瞪口呆看着身穿丝绸华服的女伯爵。她从银壶中倒出咖啡,同时随口闲聊让他们放下心来迈向死亡,眼神中有种寂寥的静定,显示她无法得到抚慰。她多想轻抚他们瘦瘦的棕色脸颊,抚摸他们蓬乱的头发。当她牵起他们的手将他们领进卧室,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这么走运。

事后,她的女管家会将残骸收拾成整齐的一堆,用被抛在一旁的原先衣服包裹,然后将这包尸骨仔细在花园里埋妥。女伯爵脸颊上的血迹会混合着泪水,女管家则用银牙签帮她剔指甲,剔去残留的皮肤和骨屑。

嘿,喝,嗨,嚄

我闻到不列颠人的鲜血味。

在这个世纪青春期的某一年,又热又熟的一个夏天,一名金发蓝眼、肌肉结实的年轻英国陆军军官休假到维也纳访友,之后决定利用剩下的时间探访罗马尼亚鲜为人知的北地。他浪漫大胆地决定骑脚踏车去走那些满是牛马车辙的路,看出此举充满幽默意味:“在吸血鬼国度两轮行”,于是大笑着展开探险行程。

他具有童贞的特殊气质,那是最为也最不暧昧模糊的一种状态:既是无知,同时却也是潜在的力量,再加上不同于无知的不知。他的所是超过自己所知——此外还有他们那一代独具的一种光华,因为历史已为他们在法国的战壕里准备了独特典范的命运。这个植根于变迁与时代的生灵,即将遭遇吸血鬼那超越时间的哥特式永恒,对后者而言现在和未来都与一直以来的过去相同,牌永远出现同样的排列组合。

他虽很年轻,但也理性。他选择了全世界最理性的交通工具来进行这趟卡帕希安山脉之旅。骑脚踏车本身就是对迷信恐惧的抵御,因为脚踏车是纯粹理性运用为动能的产物。几何学为人类服务!只要给我两个圆和一条直线,我就让你看我能将它们带到多远。脚踏车虽不是伏尔泰发明的,但服膺他的原则,对人类福祉大有贡献,同时又不会造成丝毫祸患:它有益健康,不会排出有害废气,速度也只能保持在高尚有礼的范围。脚踏车怎么可能造成任何伤害?

一个吻唤醒了森林里的睡美人。

女伯爵白蜡般的手指,圣像般的手指,翻出那张叫做情侣的牌。从没有,以前从没有过……女伯爵从不曾为自己排出与爱相关的命运。她发抖,打颤,闭上那双大眼,细小血管隐约可见的薄薄眼睑紧张眨动着。这一次,第一次,美丽的纸牌卜卦师发给了自己一手爱与死的牌。

不管他是活还是死

我要磨碎他骨头做面包吃。

夜晚将至,天色泛着紫褐,英国绅士正奋力骑上山坡,前往他大老远瞥见的那座村庄。路太陡了没法骑,他得下车用推的。他希望能找到一家友善的客栈投宿,他又热,又饿,又渴,又累,又灰头土脸……起初他大失所望,看见村里所有小屋的屋顶都已坍垮,一堆堆掉落的砖瓦间长满长草,窗扇孤零零挂在铰链上。这地方完全没人住,而且臭烘烘的植物低语着,仿佛讲述丑恶的秘密,在这里,如果够有想像力,你几乎可以看见倾圮屋檐下偶尔闪现扭曲的脸……但来到此处的冒险感,加上杂乱花园里仍勇敢绽放鲜艳夺目色彩、给予他安慰的蜀葵,再加上火般的夕阳,这一切很快就抵消了失望,甚至安抚了他先前感觉的些微不安。此外,以前村中妇女用来洗衣的泉水仍涌出闪亮的清流,他感激地洗了双脚双手,将嘴凑近出水口啜饮,然后让冰冷泉水流过全脸。

喝饱后,他抬起滴着水的头,看见广场上他身旁静悄悄多了一名老妇,朝他露出热切,甚至是殷恳的微笑。她身穿黑衣白围裙,腰间系着管家的钥匙环,灰发整齐梳成一个髻,戴着这地区年长女性的白色亚麻头巾。她朝年轻男子行礼,招手示意他来,他一时迟疑,她便指向上方那栋建筑正面俯逼村庄的庞然大宅,揉揉肚子,指指嘴,再揉揉肚子,显然表示邀请他吃晚餐。然后她再度招手,这回随即坚定转身迈开步,似乎不容他再推辞。

他们一离开村庄,迎面便扑来浓郁、厚重、醉人的红玫瑰香,让他一阵陶然晕眩,那带有淡淡腐败气息的丰郁甜美猛地袭来,强烈得几乎足以将他击倒。太多玫瑰。太多玫瑰开放在夹径的巨大树丛上,树丛满是尖刺,而玫瑰花本身看来几乎太过奢华,大量群集的丝绒花瓣不知怎么多得有点猥亵,层层卷卷、紧紧含苞的花蕾带着放肆的暗示。从这片丛林中,大宅好不容易露出脸来。

在西下夕阳挥之不去的微妙余晖中,在那对刚结束的一日充满怀念的金色光线下,这房子一副严肃面容,半是豪华宅邸,半是加盖防御工事的农舍,巨大而四处蔓延,像高居危崖的失修鹰巢俯视下方随侍蜿蜒的村落,让他想起小时候冬夜听的故事就是发生在这样的地方:他和兄弟姊妹用那些鬼故事自己把自己吓得半死,上楼睡觉时还得点蜡烛照亮那突然变得很可怕的楼梯。他几乎后悔接受了丑老太婆无言的邀请,但此刻站在那遭时间侵蚀的橡木门前,看她从腰上叮叮当当的钥匙中选出一把铁打的大钥匙,他知道现在要回头已经太晚,便没好气地提醒自己他现在已经不是小孩了,不该被自己的胡思乱想吓到。

老太太打开门锁,推开门,铰链发出戏剧化的吱嘎声响。她不顾他的抗议,坚持要帮他安顿那辆脚踏车,他的心不禁一沉,看着那美丽的两轮的理性象征消失在大宅的幽暗内部,一定是被推到一旁某间潮湿的户外厕所,没人替它上油或检查轮胎。但是既来之,则安之——带着他的青春、力量与金发碧眼的美,带着他看不见,甚至没有意识到的童贞的五芒星,年轻男人踏进了诺斯法拉杜城堡的门槛,从无光的山洞般内部猛然扑来的冷空气仿佛出自墓穴,也没有使他打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