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狼为伴(第2/3页)

在这蛮荒国度,孩子的童稚之心保持不了多久,他们没有玩具可玩,只能卖力工作,并因此变得明智。但这个小女孩长得漂亮,又是家中老幺,跟前面兄姊的年龄差距颇大,于是母亲和外婆一直都很宠她。她这件披肩就是外婆织的,今天看来红得有如雪地上的血迹,虽鲜艳但也有些不祥。她的乳房刚开始发育,浅金头发细柔如棉屑,颜色淡得几乎不会在她苍白前额上留下影子,脸颊白里透红,女人的血也刚开始流,如今她体内那时钟将每个月敲响一次。

不管是静是动,她全身都笼罩在无形的童贞五芒星中。她是没敲破的蛋,是封缄的容器,体内有一处神奇空间,其入口用一片薄膜紧紧塞住。她是个封闭的系统,她不知道颤抖为何物,她带着刀,什么也不怕。

如果父亲在家,可能会阻止她出门,但他此时在森林里捡柴,而母亲拗不过她。

森林笼盖住她,像一双爪子。

森林里总有东西可看,就连隆冬也不例外——鸟们缩挤成一团团小丘,屈服于这滞钝昏睡的季节,蹲在吱嘎响的树枝上,愁眉苦脸无心鸣唱;斑斑点点的树干上,长着冬季蕈类色彩鲜艳的伞褶;兔和鹿有如楔形文字的足迹,鸟儿一排箭头般的爪痕,瘦如一条培根的野兔窜过小径,小径上一丛丛去年的红棕地衣被稀薄阳光照得光影斑驳。当她听见令人胆寒的狼嗥,一手立刻熟练地握住刀柄,但却四处不见狼的踪影,也没有赤裸男人。不过接着她便听见灌木丛中传来声响,跳出一个衣着整齐的男人,一个非常英俊的年轻男人,穿戴着猎人的绿外套和阔边呢帽,拎一大串禽鸟尸体。小树枝稍有窸窣,她手立刻握住刀,但他一看见她就笑了,露出一口白牙,朝她打趣但也殷勤地鞠了一小躬。她从没见过这么俊俏的男子,村里全是些粗陋的呆头鹅。于是两人并肩同行,穿过午后愈来愈暗沉的天光。

没过多久他们就有说有笑,像多年旧识。他自告奋勇要替她提篮,她便把篮子交给他,尽管刀还在里面,因为他说他的来复枪可以保护他们。天色渐暗,雪又开始下了,起初几片落在她睫毛上;但现在只剩半里路,等到了外婆家,就有火可烤,有热茶可喝,有温暖的欢迎在等待她和这帅气有劲的猎人。

年轻男子口袋里有样稀奇东西,是指南针。她看着他掌心那圆圆的玻璃面、晃动的指针,感到些许惊奇。他言之凿凿对她说,这指南针帮助他安全穿越森林四处打猎,因为指针永远能精确无比告诉他哪里是北。她不相信,她知道穿过森林时绝不可偏离这条小径,否则立刻就会迷路。他又笑了,白牙上有唾液闪闪发亮。他说,如果他离开小径直接穿过森林,一定能比她整整早一刻钟到外婆家,不像她得沿着曲折小径绕远路。

我才不相信,而且,你难道不怕狼?

他只用手指点点来复枪发亮的枪托,咧嘴一笑。

怎么样?他问她。我们来打个赌吧?要是我先到你外婆家,你要给我什么?

你想要什么?她狡黠地问。

要你吻我一下。

这是乡间常见的调情招数,她低下头,脸红了。

他穿过丛生草木离去,也带走了她的提篮,但她忘记要害怕野兽,尽管此刻月亮已逐渐升起。她刻意慢慢走,想确保英俊的绅士赢得赌注。

外婆家离村里其他房屋有一小段距离。新落的雪被风吹得在菜园里打转,年轻男子轻轻巧巧沿着积雪小路走到门口,仿佛不想弄湿双脚,手里摇着那串猎物和女孩的提篮,嘴里轻声哼歌。

他下巴上有一点点血迹,因为先前他拿猎物吃了顿点心。

他伸手用指节敲敲门。

外婆又老又孱弱,骨子里的疼痛向她保证死亡已经不远,她也已差不多臣服于死亡,就快要完全投降。一小时前,村里一个男孩来替她生了火,此刻厨房炉火噼噼啪啪烧得好不热闹。她是个虔诚的老妇人,有《圣经》为伴。她坐在农舍常见的嵌进墙里的床上,背后垫了好几个枕头,身上裹着婚前自己做的百衲被,那已经是不知多少年以前的事了。火炉两旁各摆一只瓷狗,是身上有猪肝色斑点的小猎犬,波形地砖上铺着色彩鲜艳的碎织毡子,老爷大钟滴答滴答数去她来日不多的时光。

好好生活,就是我们把狼挡在门外的方式。

他伸手用多毛的指节敲敲门。

我是你外孙女啊,他捏起嗓子用女高音说。

把门闩拨开进来吧,亲爱的。

你可以从眼睛认出他们,那是猎食野兽的眼睛,杀戮无情的夜行眼睛,红得像伤口;你可以用《圣经》丢他,再用围裙丢他,外婆,你以为这样对付这些地狱来的妖物一定有用……现在你尽管祈求基督和圣母和天堂所有天使来保护你吧,可是那一点用也没有。

他野性的大嘴锐利如刀,把那串啃过的金黄雉鸡丢在桌上,还有你亲爱孙女的提篮。哦,我的天,你把她怎么样了?

伪装消失了,森林颜色的布外套,帽带上插着羽毛的帽子。他纠结的头发披散在白衬衫上,她看见那发里满是虱子。火炉里的木柴滑动,发出嘶嘶声响。森林夜色进入了厨房,头发里缠绕着黑暗。

他扯下衬衫,皮肤的颜色和质地像上等羊皮纸,肚腹间一道卷卷毛发向下延伸,乳头熟暗如毒果,但他瘦得你简直可以数出他皮肤下的肋骨,可惜他不给你那个时间。他脱下长裤,她看见他的腿浓密多毛,生殖器巨大。啊!巨大。

老太太死前看见的最后一幅景象,是一个目光炯炯、赤裸如石的年轻男子走近她的床。

狼是不折不扣的肉食动物。

解决她之后,他舔舔嘴巴,迅速穿好衣服,最后恢复成刚进门的模样。他把不能吃的头发丢进火炉烧掉,骨头用餐巾包好藏入床下一口木箱,并取出箱里的干净床单仔细铺好,原先沾有血迹、会泄露秘密的床单则塞进洗衣篮。他把枕头拍松,抖抖百衲被,捡起地上的《圣经》合起放在桌上。一切都恢复原状,只有外婆不见了。木柴在火炉里偶尔微动,老爷钟滴答走,年轻男子耐心坐在床旁,戴着外婆的睡帽假扮。

叩叩叩。

谁呀,他用外婆苍老发抖的假音说。

是你外孙女啊。

于是她进来了,一小阵雪也跟着吹进来,在地砖上融成一摊泪。看到炉火旁只有外婆一人,她似乎有点失望。但这时他掀开毛毯跳到门边,背紧紧抵着门,让她逃不出去。

女孩环视屋内,看到枕头一片平坦,完全没有头靠过的痕迹,而且以往这本《圣经》从不曾合起来放在桌上。钟响滴答,有如挥鞭。她想拿出提篮里的刀,但是不敢伸手,因为他眼睛直盯着她——那双眼此时似乎由内发出独有光芒,大得像小盘子,装满希腊火药的小盘子,妖魔般的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