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女艾丽斯(第2/3页)

村中坟场发现熟悉的破坏迹象。棺材被胡乱撬开,就像小孩圣诞节早上迫不及待拆礼物,内容物则毫无踪影,只剩下尸体原先披覆的新娘头纱碎片,勾在教堂墓地门口那丛野蔷薇间随风飘扬,因此人们知道他把尸体带去哪里,正是朝他阴森城堡的方向。

在时间的缝隙中,在那被世界放逐之地的恍惚状态中,女孩逐渐长大,周遭充满她无法名状或意识的事物。她想什么,有什么感觉,这个有着毛茸茸思绪和原始知觉的永恒陌生人存在于不停流动转换的印象里,没有字词能形容她如何越过梦与梦之间的深渊,醒着的时刻与睡时同样奇怪。狼群照顾她,因为知道她是只不完整的狼;我们把她隔绝在动物的隐私世界中,也正是由于畏惧她这种不完整,因为这让我们看见自己可能变成什么样子。于是时间就这么过去,尽管她几乎对之一无所觉。然后她开始流血。

起初她对自己流血大惑不解,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这辈子她第一次有某种类似猜测的模糊感觉,指向可能导致此事的原因:她醒来感觉自己双腿间流出什么时,月亮正照在厨房里,她猜想某只狼,或许,喜欢她,就像狼那样,而那狼,或许,住在月亮里?一定是他在她睡觉时轻轻啃她的屄,友善地啃了好一会儿,轻柔得没有吵醒她,但足以咬破皮。这理论模糊不成形,然而从中生根长出一套古怪的推理,仿佛某只飞鸟脚爪夹的种子掉了一颗在她脑袋里。

血流持续了几天,在她感觉就像没完没了。她对过去、未来,或某段持续期间仍没有直接的概念,只知道没有维度的、立即当下的此刻。夜里,她在空荡荡的屋里到处搜寻,想找破布把血吸干;先前修道院教会她一点基础的卫生习惯,她知道要埋起排泄物,清干净自己身上的体液,尽管修女没办法传达什么是应该的,但她这么做的原因却是出自羞耻而非爱干净。

她在衣橱里找到毛巾、床单、枕头套,打从公爵尖叫哭泣着出生在这个世界,满口已长出的牙咬掉母亲的乳头以来,这些衣橱就不曾再打开过。她在结满蛛网的衣柜里找到曾有人穿过的舞会礼服,在公爵那染血之室的墙角也堆有曾包裹他那些食物的尸布、晚礼服、入殓服装等等。她选了些最容易吸水的质料撕成一条条,笨拙地为自己包起尿布。搜寻过程中,她无意间撞到镜子,那面公爵经过就像风吹冰层般了无痕迹的镜子。

一开始,她用口鼻去拱镜中的倒影,然后仔细闻嗅一番,很快就发现对方没有味道。她试着跟这陌生人扭打,口鼻压在冰冷玻璃面上瘀了血,指爪也折断了。她先是觉得讨厌,然后觉得有趣地看见,对方完全模仿她每一个动作,学她把前脚举起来搔痒,或者把屁股在满是尘埃的地毯上拖,想摆脱下半身某种轻微不适的感觉。她把头往倒影脸上蹭,向对方表示友好,但感觉一层冰冷、坚实、无法动摇的表面挡在她和她之间——也许是一种看不见的笼子?尽管有这层阻碍,但寂寞的她仍邀这只生物试着跟她一起玩。她露出牙齿咧嘴而笑,对方也立刻响应,让她开心得不得了,开始绕着自己打转,兴奋地尖声吠叫;但此时她离镜子较远,看见新朋友突然变小了令她困惑,狂喜的动作顿时中断。

月光自云层后照进公爵毫无动静的卧房,于是她看见这只跟她一起玩的狼非狼有多苍白。被月光照成白色的狼女艾丽斯看着镜中的自己,心想,不知这是否就是晚上来咬她的那只兽。接着她敏感的耳朵竖了起来,听见大厅里有脚步声,她立刻小跑回厨房,碰见肩上扛着一条男人腿的公爵。但她丝毫不感好奇,与他错身而过,脚指甲在楼梯上发出喀啦声响,她的宁谧是无法侵犯的,因为她具有绝对的、害虫一般的懵懂无知。

不久血不流了,她也忘了这事。月亮渐亏,又一点点逐渐复盈。当满月再度照在厨房,狼女艾丽斯惊讶地又开始流血,如此周而复始准时来临,改变了她对时间的模糊概念。她学会预期这些流血的日子,备妥破布待用,之后把脏污的布埋好。透过习惯,顺序建立了起来,于是她完全懂了时钟一圈绕过一圈的原则。不过在这座她与公爵各居于自己孤寂中的大宅,时钟已彻底不存,因此或许可以换个方式说,她藉由这个一再重复的循环发现了时间本身的动作。

她在余烬中蜷缩成一团时,灰烬的颜色、质感和温暖让她想起养母的肚腹,将这记忆从过去引出,印在她身体上。那是她最早有意识的记忆,疼痛一如修女第一次替她梳头发。她稍稍嗥叫了一下,声音传得更稳更深,希望获得狼群那难解的安慰响应,因为现在她周围的世界已开始有固定形状。她意识到自己与周遭事物有本质上的差异,但是,我们或许可以说,她还无法“指”出这差异何在——只是,屋外草地上的树木和草叶不再像是她探索的鼻子和竖直的耳朵的延伸,而是自成存在,却又是她的某种背景,等待她的到来给予意义。她看见自己在那背景之上,清澈肃穆的眼睛也多了一种蒙胧、内省的眼神。

那种流血好像让她长出新的肌肤,她常花好几个小时加以检视,用长长的舌头舔舐这身柔软外皮,用指甲梳理头发。她好奇地检视自己新发育的乳房,那白色突起在她看来最像马勃蘑菇,晚上她在树林里四处走动有时会发现这种蘑菇,是一种出现得令人意外但仍属自然的现象。但接下来她大吃一惊地发现双腿间新长出一小片王冠般的毛发,于是去露给镜中的同窝小兽看,对方让她放心,给她看见她也有长。

受诅咒的公爵在坟场出没,相信自己既不如亦远胜凡人,仿佛这种丑恶的不同是一种神恩。白天他睡觉,镜子忠实映照出他的床,但永远照不出紊乱床单中那单薄形体。

有时候,在宅里只剩她独自一人的那些白色夜晚,她会拉出他祖母的舞会礼服,套上那绵柔的天鹅绒和刮人的蕾丝,因为这触感使她青春期的肌肤感觉很舒畅。她的镜中密友穿上那些旧衣,衣袖和紧身胸衣间飘出时日久远但仍强烈的麝鼠与麝香猫气息,令她开心地皱皱鼻子。这个永远完全模仿她一举一动的对象终于让她觉得无聊,更让她惊觉一个令人遗憾的可能性:这友伴或许就像阳光照在草地上的她的影子,只是这种影子特别精妙而已。很久以前,她和同窝的小狼不也曾跟自己的影子一起打闹翻滚吗?她用灵敏的鼻子在镜后找来找去,只找到灰尘、一只坐困自己网中的蜘蛛和一堆破布。她眼角渗出一点点水分,但此后她跟镜子的关系变得更加亲密,因为她知道在镜中见到的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