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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夏季尾声的一天,我们听到了皇室星相家侯赛因大人的尸体被发现漂浮在伊斯廷耶岸边的消息。帕夏终于得到了对他的处决令:这位星相家不老老实实地待在他的藏身之处,却到处传送信件说,星相显示沙迪克帕夏很快就会死亡,因而泄漏了自己的藏身处。当他企图逃往安纳多鲁时,死刑执行者追上他的船,淹死了他。一听说这名死者的财产已被没收,霍加便急忙赶去把他那些纸、本和书籍弄到手,为此把所有的积蓄都拿来打通关节。一天晚上,他带回一只装满数千张书页的大箱子。而在只用了一星期时间读了这些文字后,他生气地说,自己可以做得更好。

我协助他努力实践自己说过的话。他决定为苏丹撰写两篇文章,名为“野兽的古怪行为”及“神造万物的奇迹”。我对他描述了过去在恩波里我家宽敞的庭园中及草地上看到的骏马、驴子、兔子和蜥蜴。当霍加指出我的想像力实在不怎么样时,我又想起我的睡莲池里那有着触须的法国瞻星鱼、带着西西里口音的蓝鹦鹉,以及交配前会面对面坐着互相清理毛皮的松鼠。我们为探讨蚂蚁行为的一个章节,付出了许多时间及精力,这是苏丹为之着迷的主题,但他却没有多少机会了解,因为皇宫第一进庭院总是不断有人在打扫。

当撰写蚂蚁那井然有序且具逻辑的生活方式时,霍加幻想着我们或许可以教育小苏丹。他觉得本土的黑蚂蚁不足以达到这项目的,便系统地描写了美洲的红蚂蚁。这让他产生了一个想法,他要撰写一本寓教于乐的书,主题是关于一群住在名为“美国”这个国度的懒惰原住民。这是一个为蛇所苦的地方,从未改变过生活方式。我认为他不敢按他所说的内容完成这本书,因为他曾详细对我描述过书中也会提及如下情节:一位喜欢动物和狩猎的年幼国王因为不注重科学,最后被西班牙异端钉上了火刑柱。我们雇佣了一位细密画家,希望他为有翼水牛、六脚公牛及双头蛇赋予栩栩如生的面貌,但我们两人都不满意他的画作。“或许真实的东西以前是这样子的,”霍加说,“但是现在,任何东西都是三维的。你不明白吗?真实的东西是有影子的。就连最普通的蚂蚁,也把影子像双胞胎般耐心勤奋地携带在身后。”

苏丹并未派人来找霍加,所以霍加决定请帕夏替他呈交这两份文章,但他后来对此感到后悔。帕夏训了他一顿,说星相学是谬论;皇室星相家侯赛因大人便是自不量力搞起了政治阴谋;他怀疑霍加现在是不是盯着这个职缺;他相信所谓的科学,但那指的是武器,而不是星星;就事实来看,皇室星相家明显是个不祥的职位,所有担任这项职务的人迟早会遭人谋害,或是更可怕地,因为遭灭口而消失得无影无踪,因此他不希望自己仰赖其科学知识且挚爱的霍加来接替这个职务;而且无论如何,新任皇室星相家都会是瑟特克先生,其愚蠢及单纯足以胜任此一职位;他并且听说霍加得到了前任星相家的书籍,希望他不要掺和这件事。霍加回答说,他本身只关心科学,不关心其他事,然后把希望呈交给苏丹的文章留给了帕夏。那天晚上在家时,他说自己真的只在乎科学,但为了让它付诸实践,会做出一切必要的举动。而首先,他诅咒了帕夏。

接下来那个月,我们试着猜测小苏丹对于我们想像出来的形形色色的动物会有什么反应,同时霍加还在想着皇宫里为何还不派人来传召。终于,我们被宣召去参加狩猎。我们前往卡尔特哈内河岸旁的米拉贺宫。他站在苏丹身边,我则从远处观看,这里的人很多。侍卫队长作好了一切准备。他们把兔子和狐狸放了出来,随后就放出了灵提猎犬。我们在一旁观看。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一只甩开了同伴的兔子身上,它跳进了河里,发狂似的游上了对岸。侍卫们请求往那里也放出猎犬时,即使站在远处的我们,都可以听见苏丹制止了他们:“放了那只兔子。”但是,对岸有一只野狗,那只兔子再度跳进了水里,但野狗追上前去逮住了它。侍卫们急忙拥上前去从狗嘴里救下这只兔子,把它带到了苏丹面前。小苏丹立刻仔细看了看这只动物,很高兴地发现它没受什么重伤,于是下令把这只兔子带到山顶放生。接着,我看到包括霍加及那位红发侏儒在内的一群人,聚集到了苏丹身旁。

那天晚上,霍加向我讲述了事情的经过。苏丹问该怎么来看这件事,大家都说完之后,轮到霍加。他说,这件事意指会有敌人从苏丹最意想不到的地方现身,但他将毫发无损地躲过这一劫。当包括新任皇室星相家瑟特克先生在内的人群七嘴八舌地批评这一解析,指责其中居然提及苏丹的敌人和死亡的危险,甚至将君王与兔子相提并论时,苏丹要他们全部住嘴,并表示会把霍加的话放在心上。后来,他们观看了一只被一群猎鹰攻击的黑鹰惨烈地叫着为生存而搏斗,还看了一只狐狸可怜地被凶狠的猎犬撕成碎片。这期间苏丹说,他的狮子生下了两头小狮,一头是公的,一头是母的,如霍加预言的那样比例均衡。此外,苏丹还说他很喜欢霍加写的动物寓言集,问到了关于栖息在尼罗河附近草原的蓝翼公牛及粉红猫。霍加陶醉在胜利与恐惧交织的奇怪心情之中。

从这天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才听闻了宫中发生的事情:苏丹的祖母柯珊苏丹与禁卫队首领们密谋杀害苏丹及其母亲,打算让苏莱曼亲王取而代之,但计谋没有成功。柯珊苏丹被绞死了,死前被绞得口鼻都流血了。霍加从清真寺计时室那些笨蛋的闲聊中获悉了事情的经过。他继续在学校教书,除此以外就不去别的地方了。

秋天时,他一度想再次研究其宇宙志理论,却失去了信念。这需要观测所,而且就像这里的笨蛋们不在乎星辰一样,星辰也不在乎他们。冬天来临,天空阴沉了起来。一天我们得知帕夏也被革了职。原本他也要被判绞刑,但皇太后不同意,于是改为放逐到艾尔辛疆,财产充公。除了他的死讯,我们没再听到过他的其他任何消息。霍加说,他现在不怕任何人,也不亏欠谁了。我不知道他这么说的时候,对于自己从我身上学没学到些东西这件事,到底是怎么考虑的。他宣称,他再也不怕那个小孩或是他的母亲了。他一副孤注一掷的样子。但是,我们却还在家里如羔羊般静静地坐在书堆中,谈着美洲红蚂蚁,构思着关于这个主题的新论文。

就像过去许多年,以及未来很多年一样,我们在家里度过了那个冬天,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在那些寒冷的夜晚,北风吹进烟囱与门缝,我们常常坐在楼下一直谈到天明。他已不再轻视我,或该说是懒得费心再装做如此。我想,不管是皇宫方面,还是宫廷圈人士都没有人找他出去,这才使他产生了这种亲近感。有时,我觉得就像我一样,他也察觉到了我们之间不可思议的相似。我担心现在看着我时,他其实是在看自己:他在想什么?我们已完成了另一篇以动物为主题的长篇论文,但自从帕夏被放逐,这篇论文一直就放在桌子上。霍加说,他还没准备好能够容忍皇宫周遭人士的反复无常。这些日子我无所事事,闲得无聊,偶尔会翻翻这篇论文,看着我画的蓝紫色蚱蜢和飞鱼,好奇地想着苏丹看到这篇文章会有些什么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