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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春天来临,霍加才被宣见。那孩子看到他很高兴。根据霍加的说法,苏丹的每一个动作与每一句话都明显透露出一直想念着他,却迫于宫里白痴们的阻挠而没能召见。苏丹谈及祖母的谋反,说霍加早就预见到了这项威胁,而且预料他会平安度过。那个晚上,听到宫中传来意图谋杀他的人的叫声时,他一点都不害怕,因为他记得那只凶猛的猎犬并未伤害嘴里的兔子。称赞完之后,他下令授予霍加一块合适土地的收入。还没来得及谈起下一个预言,霍加就不得不告退了。有人告诉他,可望在夏末得到这项赐予。

在等待着这项赐予的同时,霍加基于这笔土地的收入,拟订了计划,准备在院子里盖一间小观测所。他计算了需要挖掘的地基大小,以及所需仪器的价钱,但这次很快就失去了兴致。就是这个时候,他在旧书摊找到了一份抄写得十分糟糕的手稿,上面记录了塔基亚丁的观察结果。他花了两个月时间核查这些观察的准确度,最后气恼地放弃了,因为他无法确定哪个错误是来源于粗劣的仪器,哪一个是塔基亚丁本身的错误,哪一个又来自抄写员的粗心大意。使他更为气恼的是,这本书的前任主人之一在六十度的三角柱之间,潦草写下了诗作。这本书的前主人利用字母的数值及其他方法,对未来世界提出了低俗的观察结果:生下四名女孩之后,最后他会得到一个男孩;将爆发一场区分无罪者与罪孽深重者的瘟疫;而他的邻居巴哈丁先生会死亡。虽然刚开始,这些预言让霍加觉得好笑,但后来他愈来愈感到沮丧。现在,他用一种奇怪与可怕的信念,一再谈论我们头脑的内在,仿佛他谈论的是我们可以打开盖子来观看其内部的皮箱,或是屋里的柜子。

苏丹承诺的赠予并未在夏末到来,冬天的脚步快要接近时,也还不见踪影。第二年春天,霍加被告知一项新的契约登记正在准备中,他必须再等待。这段时间,虽然不是非常频繁,他偶尔也还被邀请到宫中,对一些现象提供解释,例如,破裂的一面镜子、打在亚瑟岛附近空旷海面上的一道绿色闪电、在置放处无缘无故裂成碎片的装满冰咸樱桃汁的血红色水晶瓶。还要回答苏丹对我们撰写的最后那篇论文中的动物所提出的问题。回家后,他常常会说,苏丹已进入了青春期,这是男人一生中最容易受影响的阶段,他会掌控住这男孩。

抱着这个目的,他重新着手写一本全新的书。他已从我这里了解了阿兹特克的衰败与寇蒂兹的回忆录,并且脑袋中早就有了因为不关心科学而被钉上火刑柱的悲惨孩子国王的故事。他经常谈论那些恶棍,他们凭恃大炮与战争机械、骗人故事及武器,趁好人们睡着时,突然袭击,迫使对方顺从他们的秩序。但是,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未向我透露独自埋首苦写的东西。我感觉到,他起先期盼着我表现出兴趣,但在那段强烈思乡的日子里,我突然陷入了不寻常的忧郁中,对他的憎恶也越来越强烈。我压抑住自己的好奇心,假装蔑视他从那些廉价购得而装订破损的陈旧书籍以及我所教授的内容中,以具创造力的思考能力推衍出的结论。就这样,他先是对自己,接着是对他所尝试撰写的东西慢慢地失去了信心,而我则带着报复性的快感,冷眼旁观。

这段时间他经常上楼到充当私人书房的小房间,坐在那张我打造的桌子前面思考。但是,我可以感觉到,甚至可以说我就知道,他写不出来。我知道,没有听到我对他想法的意见之前,他没有勇气去写。让他对自己失去信心的真正原因,不是因为缺少我那些被他佯装蔑视的卑微看法。他真正想要的是,知道“他们”怎么想,就是那些像我这样的人,以及曾教导我相关科学知识,并把那些装满学识的隔间和抽屉放进我脑袋里的“其他人”。如果置身于与他相同的情况下,他们会怎么想?这才是他真正迫切想问,却又问不出口的问题。为了等他咽下自尊,找到勇气来问我这件事,我不知等了多久!但是,他没问。他很快就放弃了这本书,我不知道他是否已经写完。接着,他又重新展开了关于“笨蛋”的老话题。他不再认为值得实践的基础科学就是可以分析这些笨蛋为何会如此愚昧的东西,也不再想去了解为什么他们的头脑内部就是这个样子!我相信这些沉重的想法源于绝望,因为他期盼的来自皇宫支持的征兆迟迟未能出现。时间徒然流逝,苏丹的青春期毕竟没有太大的帮助。

但到了夏天,柯普鲁吕帕夏还没有成为大宰相之前,霍加终于得到了他的赐予,而且还是他自己可以挑选的地方:他被授予的收入来自盖布泽附近两座磨坊,以及距离城镇一小时路程的两座村庄。我们在收割季节前往盖布泽,凑巧租下了我们以前住过、现在刚好空置的旧房子。但是霍加已经忘记了我们在这里度过的那几个月,忘记了那些他厌恶地看着我从木匠那里搬回家的那张桌子的那些日子。他的记忆力似乎随着这栋屋子一起陈旧变丑了,事实上,他有着一种急躁的情绪,无法再关注过去的任何事。他去村子里视察了几次,了解了前几年这些地方的收入。另外,他受到了影响,宣称自己找到了一种较简单且迅速易懂的方式来记录账册。而关于塔尔浑珠•阿赫梅特帕夏,他则是与清真寺计时室友人闲聊时听来的。

虽然连他自己也不相信这项改革的创新与实用性,但他还不满足于此,因为在他坐在老屋后的庭院里看着天空虚度的那些夜晚里,重新燃起了对天文学的热情。有一阵我也鼓励他,以为他会把自己的理论再往前推进一步,然而,他的心思不在观察,也不在运用心智。他从村里和盖布泽把自己所认识的最聪明的年轻人叫到家中,表示将教导他们最高等的科学。他派我回伊斯坦布尔为他们取来了太阳系仪,安置在后院,并修了修上面的铃铛,上了油。一天晚上,他以一种不知从何萌生的热情与活力,毫无遗漏与错误,充满激情地重复着多年来先后向帕夏及苏丹讲解的天体理论。但是,隔天早上我们在门阶上发现了一个羊心,上面写着咒语,仍留有余温而且血淋淋的。这就足以让他对那些未问一词便在午夜离开的年轻人,以及天文学,放弃了所有希望。

然而,他没有过分地看重这次挫折。要了解地球及星星转动的人当然不是他们,他们现在也没有必要了解这些事。应该了解的人,是即将度过青春期的那位,而且或许我们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他还找过我们,而我们为了收割季节过后可以从这里拿到那么三五个库鲁士,却错过了机会。于是我们安顿好一切,雇佣了那些伶俐年轻人中看起来最聪明的一位当管家,然后返回了伊斯坦布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