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别尔其人 ◎〔俄〕康·格·帕乌斯托夫斯基(第2/3页)

我是后来才知道萨沙·乔尔内是怎样死的。他住在普罗旺斯,在阿尔卑斯山脚下的一个小城里,离大海很远。大海只是在远处泛着蓝光,像一片烟雾蒙蒙的天空。

小城四周是密密麻麻的五针松林——一种地中海地区的松树,芳香扑鼻,树脂丰富,散发着热气。

成百上千的肺病和心脏病人来到这树林中,来呼吸它们富有疗效的芳香空气。那些被医生宣布只能活两年的人,在这里疗养之后还能活上很多年。

萨沙·乔尔内生活得非常平静,在自己极小的花园里不慌不忙地干活,当和缓的风从海上,可能就是从科西嘉岛吹来的时候,他就开心地聆听五针松林热烈的喧响。

有一天,海滨的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罪犯,他点着烟后,扔下了一根还燃着的火柴,马上,小城四周的森林就吐出了浓烟和火焰。

萨沙·乔尔内第一个冲过去灭火。跟在他身后的是全城的居民。火被扑灭了,但是萨沙·乔尔内几个小时后却在这个小城的小医院里去世了,病因是心脏病发作。

……我很难记叙巴别尔。

我和他在中喷泉的相识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但直到现在,就像第一次见面一样,我仍然觉得,他是一个过于复杂的人,一个能纵观一切、明了一切的人。

这种情势总是使我在和他见面的时候感到局促。我感到自己是一个小孩子,害怕他笑意盎然的眼睛和他致命的讽刺。只有那么一次,我决定把自己未发表的作品——中篇小说《法尔西斯坦大地的尘土》——拿去给他“点评”。

多蒙巴别尔的关照,这部小说我写了两次,因为他把惟一的一份原稿弄丢了。(还是从很久以前起,我就有一个习惯,写完一本书后,就把草稿毁掉,只给自己留下一份用打字机誊清的稿子。只有在那时,我才感到小说真的写完了,一种非常幸福的感觉,令人遗憾的是,它只能持续几个小时。)

我满心失望地开始第二次从头写作这部小说。写完的时候(这是一件沉重、缺乏感激的工作),巴别尔几乎就是在同一天找到了原稿。

他把它带给我,但是表现得不像一个被告,反而像一个原告。他说这部小说的惟一优点,就是它是作者怀着一种克制的激情写成的。但是,他又立刻给我指出了充满东方美感的片断,“美味糕”——用他的话说。又立刻责骂我错误地引用了叶塞宁的诗歌。

“叶塞宁的许多词句使人心痛。”他生气地说,“不能这样漠然地对待诗人的词句,如果您认为自己是个小说家的话。”

我很难叙述巴别尔,还因为我曾经多次在自己的自传作品中记叙过他。我总是觉得,我已经把他写尽了,虽然,这毫无疑问是不可信的。在不同的时期,我会越来越记忆犹新地想起巴别尔的话,想起他生活中各种各样的轶事。

我第一次读到的巴别尔作品,是他的手稿。我被那种情景震惊了,巴别尔的语言,和经典作家的语言一样,和其他作家的语言也一样,但是更加饱满、更加成熟、更加生动。巴别尔的语言以不同凡响的新颖紧凑使人震惊,或者更确切地说,使人入迷。这个人带着我们没有的那种新颖,观察并倾听着这个世界。

谈起长篇大论时,巴别尔总是满怀厌恶。小说中每一个多余的词汇都会引起他简直是生理上的憎恶。他把手稿上的多余词语恶狠狠地勾去,铅笔把纸都划破了。

对于自己的工作,他几乎从来不说“写作”,而是说“编排”。与此同时,他还多次抱怨自己没有创作天赋,缺乏想象力。而想象力,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散文和诗歌的上帝”。

但是,无论巴别尔的主人公多么现实,有时甚至是自然主义的,他所描写的一切场景和一切故事,一切“巴别尔式的东西”,仍然发生在有一点儿颠倒、时而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甚至可笑的世界中。他善于用笑话制造经典。

有几次,他恼火地对自己大喊:“是什么在支撑我的作品?什么样的水泥?它们应该在受到第一次撞击的时候就粉身碎骨。我常常从早上就开始描写无谓的事情、细节和局部,而到了傍晚时分,这种描写却变成了匀称的叙述。”

他自问自答,说支撑他作品的仅仅是风格,但他马上又嘲笑自己:“谁会相信,小说可以仅靠一种风格存在吗?没有内容,没有情节,没有错综复杂的故事?简直是胡说八道。”

他写得很慢,总是拖延,不能按时交稿。因此,对于他来讲最常见的状态,就是最后的交稿期限之前的恐惧,就是那样一种愿望,盼望能够挤出哪怕几天,甚至几个小时的时间来,用来改稿子,一直修改,不受催促,不受干扰地进行修改。为此,他想尽了一切办法——骗人,躲进一个难以想象的僻静之处,只求人们找不到他,别打扰他。

巴别尔有段时间生活在莫斯科近郊的扎戈尔斯克。他没把自己的地址告诉任何人。要想见他,首先得与玛丽进行一场复杂的谈判。一次,巴别尔还是叫我去扎戈尔斯克见他。

巴别尔怀疑在这一天会遭到某个编辑的突然袭击,于是立刻和我去了一个偏僻的老修道院。

我们在那里坐了很久,直到所有可能载着编辑从莫斯科开来的危险火车都过去了。巴别尔一直在骂那些不让他工作的残忍而愚笨的人。之后,他派我去侦察——看看编辑的危险是否还存在,是否还需要再待一些时候。危险还没过去,于是,我们在修道院里待了很长时间,直到灰蓝色的黄昏降临。

我总把巴别尔当做名副其实的南方人,当做黑海人和敖德萨人,当听他说俄罗斯中部的黄昏是一天中最好的时光时,我便暗暗地感到惊奇,他说这黄昏是最“令人神往”、透明的时分,此时,隐约可见的树影沉入最温柔的空气,柳月像平常一样马上就要蓦然出现在森林的尽头。远方的某处,响起了猎人的枪声。

“不知为什么,”巴别尔说,“所有夜晚的枪声都使我们感到非常遥远。”

我们后来谈起了列斯科夫。巴别尔想到了离扎戈尔斯克不远的勃洛克家的沙赫马托沃庄园,他把勃洛克称为“着魔的旅行者”。我感到很开心。这个绰号十分适合勃洛克。他从迷人的远方来到我们身边,又把我们带向远方——带向他那天才而忧郁的诗歌构成的夜莺花园。

那时,即使是一个没有文学经验的人也知道,巴别尔是文学的征服者,他技法超群,发前人所未发。如果仅仅为后人保留他的两个短篇小说——《盐》和《戈达里》,那么,甚至仅用这两篇小说就可以证明,俄国文学步入完美的脚步是那样平稳,就像在托尔斯泰、契诃夫和高尔基的时代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