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眨着眼睛适应光线的变化。外面的雪太亮了,显得屋里很昏暗。店里有一小伙人,是店员和顾客。海尔加和男孩走进来时,每个人都不再说话,一双双眼睛先是注视着海尔加,然后注视着男孩,好奇的探寻的眼睛,有些甚至不怀好意。让人这样直盯着看,真是一点也不舒服。好心肠的地板啊,能不能张开嘴把我吞下去呢?男孩想。不过这太不可能了,地板从来没吞过人,地板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要平整,要让人在上面走,因此他最好还是看看周围,在村里最大的商店选一选商品。这也是这一地区最大的商店,要找到更好的商店只能去南方的雷克雅未克,甚至要去哥本哈根,要穿过宽阔的海洋,那海洋深得危机重重,里面满是沉船、淹死的人、破碎的梦。男孩当然来过这里,两年里来过三次。不过那时一切都显得不同,因为那时某些人还活着。四月的光从窗户照进来,不猛也不强烈。店里点着几盏煤油灯,不过商店太大了,而且四个又高又宽的储物柜分隔了空间,投下了阴影,因此灯光更难照亮整个店铺。柜台很长,有好几米长,后面是摆放着各种商品的货架,一些货架空着,等待着更多春天的船只带来物品把它们填满。停留在低处码头的两艘船所带来的只是煤炭和盐,还为盖尔普特带来了一位船长。男孩数了一下店里的人,数到九个人时,第十个人出现在一个柜子的一端,是个身材很好的高个子。他本来正在看商品,见到有人进来就想看看是谁。他盯着男孩看了很长时间。这个人是布里恩乔福尔,是停在斯诺瑞店铺边的一艘船的船长,他的胡子是暗灰色的。男孩躲开了他那双深得发黑的眼睛,往储酒房敞开的门里望去。他和巴尔特曾在五万年前走进过这间屋子,那时猛犸象还在地球上漫游。那时货架上几乎是空的,科涅克白兰地卖光了,威士忌卖光了,雪莉酒卖光了,剩下了五瓶波尔图葡萄酒,十瓶黑死酒,两瓶Svensk-Branco,九瓶红葡萄酒,生活的可能性就是这样一点点减少的。不过那里还有好几排不同种类的啤酒。库房里还有更多,店员告诉他们,他好像是从远处看着巴尔特和男孩,身子后仰,想看清楚他们两个人的差别,然后胡子下的嘴咧开笑了起来,带着几分高傲,那是男孩见过的修剪得最利落的胡子。巴尔特要了黑死酒。什么?不是红葡萄酒吗?店员发问时似乎有些吃惊。巴尔特把酒记到了他的账上,很简单,因为他的账很清晰。店员抬头看了看巴尔特后还说,好的,这不错。他们之间的距离消失了一些,从七百公里缩减到了两百公里。男孩充满骄傲,笔直地站着,巴尔特只是伸开了他强壮的手臂。我会这样拿着的。他们走了出去,酒瓶颈攥在巴尔特手里。走向捕鱼站时,他把酒喝到了瓶肩。不过巴尔特这一生从未再喝过更多的葡萄酒。现在那个该死的艾纳尔正把嘴对着瓶子呢,就像饥饿的海鸥一样贪婪地盯着瓶子。男孩想。

想到艾纳尔,想到他的贪婪和对巴尔特的死的漠视,男孩心中涌起的怒气暂时掩盖了羞怯,他走向柜台,海尔加正在那里以她的方式询问商品的情况,声音不大但是很坚定,毫无犹豫的迹象,甚至没有妥协的迹象。

唉,这世界上所有事物的划分是多不平等啊!

有些人可以这样站在商店柜台前,毫不犹豫地开口说我想要这个想要那个,不论他们指到哪里,店员都会顺从地走过去;而其他人只能请求,只能问我能不能把这个加上把那个加上,只能说如果能有一捧葡萄干真是太好了,上帝啊帮帮我,不要提那些高温熬制的丹麦糖果!然后我们会对着柜台后那些人的脸无力地微笑,不安地想着她是否会拿出那红色背脊的黑色大账本,账本里记着我们的欠款,我们对社会和他人欠的债就用数字写在上面,清清楚楚,无可辩驳,最终你只能放弃。我们大多数人永远欠着大商店的债,当然也欠着生活的债,不过那笔欠债会用死亡来偿还,但是就特里格维的店铺而言,情况并不会这样简单,因为父辈的债会传承到后代身上。尽管死亡是强大的恶棍,但它的力量并不会延伸到分类账簿上,男人死了,他的妻子、孩子、父母要替他还账。这与残忍无关,只是做生意,只是现实。现实就是这样。特里格维的店铺和列奥的店铺太大了,整个村庄都与之共盛衰,它们严格一致的管理让一切运转正常,为我们提供必需品。倘若管理疏忽,犹豫不决,那我们就完了,村子和村民都会穷困凋敝。福里特里克这样说过很多次,我们不会和他辩驳,除了低声细语,就像做祷告时那样。他控制着镇议会的大部分人,或者说大部分人都在他的影响下,几乎所有的决定都要先征询他的意见。不过海尔加不需要不安地微笑或表示礼貌。她只是把手伸进口袋掏钱付账。店铺里的那些人有的是来买东西的,有的只是在闲逛,在打发时间。在海尔加走进店铺之后,他们一直在等着这一刻。掏钱,付现金,这一时刻梦幻般甜蜜。加上两箱啤酒。海尔加对女店员说。女店员转身看着她的大胡子同事,大胡子顺从地点头说:没问题,我们这就去仓库里拿,然后我们会把货送到餐馆。他先是看了一下名叫莱恩海泽的女店员,她是福里特里克的女儿,然后彬彬有礼地微笑着看着海尔加。那就去拿吧。海尔加说,听起来几乎有点冷漠,她甚至都没抬头正眼看大胡子。大胡子脸上的微笑消失了。当然,我们这就去。说完,他看着站在旁边观望的另外两名店员,他们接受了任务,跳起来走向仓库。

门上方的铃又响了,一个苗条的高个子女人走了进来。她的眼睛是棕色的,就像因为诗句被冻死的巴尔特一样。你好,伯伦。海尔加微笑着对她说。伯伦也笑起来,她走向海尔加,两人拥抱了一下。看到海尔加这么开心,男孩目瞪口呆,他又一次感到困惑,还感到有点失落,因为海尔加和伯伦那两个女人走到一扇窗户前聊了起来,把他独自留在柜台边。莱恩海泽和名叫古纳尔的大胡子都看着他,然后莱恩海泽转身去拿了一杯水,在男孩和古纳尔的注目下把杯子举到嘴边喝光了。

她慢慢喝着水时,白色脖颈上纤小的喉骨缓缓滚动,像是睡眼惺忪的小动物。

储酒房里传来沉闷的铃声。古纳尔在暗自咒骂,他张开嘴,似乎想对莱恩海泽说点什么,但是最后什么也没有说,也许是不敢说。莱恩海泽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男孩,仿佛是好奇,仿佛是无法不去看他。古纳尔突然表情沉重,很不友善地看着男孩,然后他也注意到了铃声,于是走进储酒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