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第2/4页)

“当然啦,你只管放心吧。”

“真高兴啊……我呀,”绢江一边后退着走出屋子,一边嘴里快速地说,“听着,全世界最爱的人就是您。”

——绢江走后,透总是回味不尽。

纵使她面目可憎,人一旦不在,美又有何不同呢?他们的会话一切都以绢江的美为前提,因为那种美本身并不存在,所以如今绢江退场,依然薰香萦绕。

……美在远方哭泣,透有时想。多半是在水平线稍远之处。

美,如嘹唳的鹤鸣,声音回荡天地,旋即消泯。纵然有时蓄积于人的肉体,也只是瞬间即逝。而绢江却凭借“丑陋”这根绳索,刹那间将这只鹤拴牢,而且不断用自我意识的食饵,永远将它饲育。

——午后的船“光洋丸”三时十八分进港。接着,直到晚间七时才有船进来。

眼下,清水港进来了二十艘货轮,包括系留中等待靠岸的九艘。

三区里系留中的船有:“第二日轻丸”、“三笠丸”、“Camelia”、“隆和丸”、“Lianga bay”、“海山丸”、“祥海丸”、“丁抹丸”、“光洋丸”。

日出码头有:“上岛丸”、“卡拉卡斯丸”。

富士见码头有:“太荣丸”、“丰和丸”、“山隆丸”、“Aristonikos”。

此外,专供装卸木材的木料船停泊的折户湾,船舶没有靠岸,而是系留于浮标上,有:“三天丸”、“Dona Rossana”、“Eastern Mary”。

另外,为安全起见,油轮不许靠岸,只能系留于一定水域,通过输油管将油输送上岸。在专门供系留油轮的海豚水域,只有一艘“兴玉丸”油轮,这艘油轮即将启碇。

从波斯湾运送原油的大型油轮,停泊于海豚水域,而运载精炼油的小型油轮可以靠近袖师码头。那里有一艘“日昌丸”。

还有,从东海道线清水车站引入的一条岔道铁路线,从大型码头几座栈桥旁边经过,穿越夏日阳光清晰地构成对角线阴影的寂寞的保税仓库,次第隐没于夏草丛中。仓库之间的缝隙可以窥见海水的闪光,嘲笑般告诉人们这里是陆地的终点。尽管如此,那条宛若供古旧的机车投海用的红锈斑斑、孤独而褊狭的单轨铁道,一股脑儿通向海面,终于在突然光辉耀眼的海边戛然止步了。那个终点统称为铁道码头。今天那里没有停泊一艘船。

……黑板上排列着各个码头栏目,透刚刚在三区那里,用粉笔填上“光洋丸”的船名。

在海面待机的货轮要到明天才开始装卸,因为不必着急,所以询问“光洋丸”何时进港的电话也一再拖后,直到四点钟左右,才有人打听是否进港。

四时,领航员打来电话。因为他们八人轮流值班,所以特地通知明日由哪些人担任进港船的装卸工作。

——透傍晚闲着无事,他用望远镜观看大海。

对镜窥视的同时,回忆起上午绢江所带来的不安和邪恶的幻影,仿佛给镜头罩上一只灰暗的滤光镜。

细思之,今年整个夏天就像罩上邪恶的滤光镜。邪恶细致入微地渗进光明之中,稀释了亮度,也淡化了夏天所特有的浓烈的黑影。云彩丧失了鲜明的轮廓,钢铁般青黑色的水平线上,看不到伊豆半岛,洋面上一派空白。海色呈现着充满单调苦涩的绿,眼下慢慢涨潮了。

透将镜头稍稍下移,注视着水线上的波浪。

波涛碎了,水花如沉渣泛起向后滑落,刚才还是三角形暗绿的堆积,一下子改变了形状乱糟糟的充满“白色的不安”,向上耸起,向上膨胀。看来,大海疯狂了。

波浪高高耸立时,一方面可以看到波裾细碎的低浪;另一方面,高高的波腹刹那间泛起散乱的白色泡沫,发出哭诉无门的悲鸣,随之掀起无数的气泡,形成一道厚厚的锐利而明滑的、布满裂纹的玻璃墙。当波涛上升达于极限,银白的刘海儿一起美丽地向下低垂,再低垂,露出整然有序的青色的颈项。那颈项上漉满细密的白筋,眼看着变得洁白一色,如斩掉的头颅跌落地面,四散而去。

泡沫扩散着退去。黑色的沙地上,众多细小的泡沫,如沙蚕般排着队,一齐跑回大海。

犹如比赛结束后选手们脊背上急速消退的汗水,白色的泡沫顺着黑色沙石的间隙流去。

宛若一枚青石板般无量的海水,到达水线时碎了。同时又呈现着何等纤细的变化啊!千千万万纷乱细微的浪头,以及粉碎的白色飞沫,表现出海蚕般的性质,痛苦地吐露着无数的细丝。内部蕴含着白色而纤细的性质,同时又用力压伏,这是何等微妙的邪恶啊!

四时四十分。

天顶上展现一片碧空。犹如在图书馆美术全集上偶然看到的枫丹白露派天棚画上的蓝天。那是一片刻意制作的吝啬的蓝天,矫揉造作的云彩,伴随着抒情的装饰。这片蓝天决不是夏日的天空。天上被甘美的伪善遮蔽了。

望远镜的镜头已经离开水线,转向天顶、水平线和广阔的海面。

那时,刹那间镜头里出现一滴白色的飞沫,几乎高及天际。如此蓦然高高腾起的一滴浪花,究竟瞄准了什么目标呢?那至高无比的断片,因何而被选中的呢?怎么就该是它那一滴?

自然由整体变成断片,又由断片变成整体,不断循环往复。当它采取断片的形式时,显得虚幻而清冽;与此相比,整体的自然常常是烦躁而阴郁的。

邪恶是否属于整体的自然?

还是属于断片的自然?

四十四十五分。空阔无垠,没有任何船影。

海滩上一片冷清,没有人游泳,只有两三个钓客。望不到一艘船的海面,已经尽量远离了献身。如今,骏河湾既无一丝爱,也无一丝陶醉,完全沉睡于时间之中。这种怠惰这种无伤的完整性,不久总得有切割的船只行驶,就像闪着白光的剃刀刀刃欻然滑向这里。船就是切向这种完整性的清凉的污蔑的凶器,只是为了划出一道伤口,才在大海紧绷的薄皮上奔跑。但它始终不能给以重创。

五时。

细碎的白浪瞬间染上黄玫瑰色的时候,由此可知,太阳正向西方天空滑落。

左方出现大小两只黑色的油轮,向着远洋次第进发。从清水港驶出的是两艘油轮:四十二十分启碇的一千五百吨的“兴玉丸”,以及四时二十三分启碇的三百吨的“日昌丸”。

然而,今日的船影幻梦一般隐没于雾霭之中,航路变化不定。

透又把镜头对准水线。

波涛渐渐带上些暮色,同时增强了险恶的硬度。光线越来越浸染着恶意,波腹的颜色也含着阴惨的意味儿。

是的。粉碎时的波浪,就是死的具体表演,透以为。这样一想,怎么看怎么像。那是临终时张大的嘴唇。咧开的两排白牙,拖坠着无数白色的口涎。张开来的痛苦的嘴巴,开始用下颚进行呼吸。暮霭沉沉的紫色的土地,那是出现紫癜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