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第3/4页)

临终的大海张开着大嘴,死迅速跳了进去。于是,无数的死反反复复露骨地出现,大海每次都像警察一样,匆匆收集着尸体,悄悄掩藏起来。

这时,透的望远镜,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张开的巨口泛滥着痛苦的白沫,他蓦地发现那里摇曳着另一个世界。透的眼睛不会看到幻影,他目之所及只能是实际的存在。但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或许是海里的微生物偶尔描画的花纹。那闪射于幽暗深处的光彩,展示了一个别样的世界。他记得确实见过这样的地方,这可能关联着不可测知的遥远的记忆吧。要是存在“过去世”这个东西,也许会是这样的。说起来,透一直想知道水平线再向前一步远的地方,那么,这两者又有着什么联系呢?真叫人弄不明白。如果说正要碎开来的波腹,缠绕着众多海藻,而这些海藻一边被卷入,一边跳跃,那么,瞬间描画的世界,抑或就是令人作呕的可厌的海底工笔画,画面上布满紫色的黏液,还有绯红色的襞褶和凹凸。然而,那里有光明,那闪灼不定的是被闪电照亮的海上光景吗?那种景象不该出现于这种夕照下的宁静的海岸。首先,那个世界和这个世界,没有必须同时共存的理由。那里依稀可见的,或许是别的时间吧?同眼下透的手表所跑动的时间,完全是属于另外一种时间范畴的吧?

透摇摇头,他想摆脱这种不快的视觉,甚至怨恨起望远镜来了。他转到屋子另一角落十五倍率的望远镜一旁,追逐着眼看就要出港的巨轮的姿影。

启航的是YS航运公司驶往横滨的“山隆丸”,九千一百八十三吨。

“山下公司的货轮驶往你处。山隆。山隆。十七时二十分。”

透向横滨总公司打完电话,又回到十五倍率的望远镜旁,追逐着烟霭中桅杆朦胧可见的“山隆丸”。

黄褐色上面只有黑线描绘的烟囱标记,船腹的黑底上写着“YS海运”几个大字。白色的船楼,红色的吊臂式起重机。货轮拼命想逃离望远镜镜头的圆形视野,船头冲开银白的浪涛,驶向洋面。

——货轮远去了。

他离开望远镜向窗下俯看,草莓田里燃起了篝火。

草莓季节过去了,梅雨时期一望无际的塑料大棚全部拆除。经过速成培育的草莓幼苗运往富士山五段山腰,迎接人工的冬天,十月末再运回这里,赶在圣诞节上市。

塑料大棚有的只留下骨架,有的连骨架也拆掉了,裸露着黝黑的田垄,人们在地里干活儿。

透到水房里准备晚饭。

晚饭很简单,他坐在桌旁边吃边眺望窗外,那里已经笼罩着暮色。

五时四十分。

南方天空高渺,云间露出半个月亮。迷离的玫瑰色暮云缝隙间,那半圆月犹如一把掉进来的象牙梳子,又立即同云彩融合一体,难以分辨了。

海边松林暗绿。这当儿,钓客们正要在那里停车,红色的尾灯十分耀眼。

草莓田岔路口出现了几个孩子。傍晚时分,怎么还会有孩子出来?一到薄暮降临,不知从哪里走来了这些神秘的孩子,发疯般地到处游逛。

田垄上到处燃起篝火,火焰越发炽烈了。

五时五十分。

透蓦地抬起眼睛,遥远的西南海面上,出现了普通肉眼决然看不到的极其微小的船影。透立即去摸电话。他确信自己不会出错,所以未经确认就把手伸向电话机。

代理店的人来接电话。

“喂喂,这里是帝国信号。是‘大忠’。开始出现了。”

粉红色迷离的西南水平线上,仿佛用脏污的手指戳了一下,有个影子般的东西。就像玻璃表面残留的指纹,透一眼就能分辨清楚,于是他立即断言道。

根据《船舶名鉴》记载,“大忠丸”是三千八百五十吨的柳桉木材运输货轮。全长一百一十米,速度十二点四海里每小时。但超过二十以上者只限于外国商船,木材货船时速缓慢。

透对“大忠丸”非常亲切,因为是此地清水金指造船厂去年春刚刚下水的货船。

六时。

“大忠丸”船影,紧接着由此地驶出的“兴玉丸”之后,模模糊糊浮泛于玫瑰红的洋面上。这是一种可谓从梦中渗出日常影像、从观念中渗出现实……的异样的瞬间。在这一瞬间里,诗被实体化、心象被客观化了。看似无意味,看似像凶兆,一旦稍有改变存乎于心,心就被攫取,产生一种务必将此带向人世的紧迫力量。它终于存在世上了。或许,“大忠丸”来自透的内心吧?起初似一根羽毛倏忽掠过心头的船影,变成了一艘四千吨的艨艟巨舰。不过,这也是世界任何地方不断发生的事情。

六时十分。

船向这里行驶,由于角度关系,看起来比实体更加凝重。两只摇臂吊杆恰似独角仙竖起的触角,由远而近。

六时十五分。

肉眼已能清楚地看见船体,但它依然像遗忘在货架上的东西,黑魆魆停留在水平线上。因为距离是纵向地堆积,看起来就像一直搁在水平线货架上的黑色酒瓮。

六时半。

透过望远镜,白地红色的圆环中套着N的烟囱标记,斜斜出现在镜头里。从甲板上堆积如山的柳桉木也可以判断出来。

六时五十分。

进入眼前水路的“大忠丸”正横着船身。云彩掩映着银白的月影,迷茫的暮色里,红色的桅灯明灭闪烁。另一艘梦幻般的轮船从远方摇摇摆摆驶来,两艘船交肩而过。尽管两者有一段距离,但桅樯的灯光里分不出远近,交叉掠过的两盏红色的桅灯,于黄昏的海面,犹如两支香烟,火头相交之后又各自离去。

直接进港的“大忠丸”,船腹上前后设置两道牢固的白色铁栅栏,高高耸立,以防止甲板上堆积的柳桉木材掉落到海里。满载的木材以看不到吃水线为准。这种被热带阳光晒得焦黑的柳桉木,粗大的树干紧紧绑在一起,层层堆积起来。看上去好像把一群勇武的褐色奴隶的尸体捆在一起,装上轮船运往这里。

透联想到密林般极为繁琐的新的《海事法》,载有《满载吃水线规则》。木材满载吃水线,分为夏季木材满载吃水线、冬季、冬季北大西洋、热带、夏季淡水和热带淡水六个种类。而热带木材满载吃水线,又分为热带域和季节热带区域两种。“大忠丸”与前者有关。亦即“关于甲板堆积木材运输船舶的特别规定”。这些规则中有关“热带域”的纬度线、子午线和南回归线等,都有详细的规定。透还记得,他曾饶有兴致地阅读过这些规定。

所谓热带域,包括自美洲大陆东岸至西经六十度的北纬十三度的纬度线、由此至北纬十度、西经五十八度相交点的航线、由此至西经二十度的北纬十度的纬度线、由此至北纬三十度的西经二十度的子午线、由此至非洲西岸的北纬三十度……由此至印度西岸……由此至印度东岸……由此至马来西亚西岸……由此至位于北纬十度越南东岸的这一片亚洲大陆的东南海岸、自巴西桑托斯港……自非洲东岸至马达加斯加西岸……,还有苏伊士运河、红海、亚丁湾、波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