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那天早晨,本多在报上看到了大字号标题:

十二名右翼急进分子,于秘密地点一并被捕

同时收缴日本刀和暴动纲领

引起当局极大重视

当时,本多的心情只是觉得又发生一次事件罢了,仔细一看,被捕人员中有饭沼勋的名字,立即打破了心中的平静。他本想马上给东京的饭沼塾挂电话,随即又被一种世故的心理阻止了。第二天早报上的标题更大:

“昭和神风连事件”全部查清

一对一妄图刺杀巨头,颠覆财界

首谋者竟是十九岁少年

第一次刊登了勋的肖像照片,虽说印刷质量粗劣,有些模糊不清,但那次他们到本多家里做客时,勋的一双难于融入普通家庭习俗、非比寻常的明亮的眼神,给他留下深刻印象,至今依然鲜明地印在心中。平常极力睁大的眼睛,正是瞄准着这一天呢。

年满十八岁的勋,不能算少年犯了。他读了报道,觉得除佐和这个变态的中年人外,都是年龄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其中虽有适合于少年犯罪法者,但勋已经不属于这个范畴了。

本多设想了法律处置的最坏结果。那篇暧昧的新闻报道背后,似乎有些隐情。案件的表象,虽然只是一帮鲁莽少年一时冲动的暗杀计划,但随着更加广泛而深入的调查,也许会有新的发现。

今日的早报上,还刊登军部为肃清谣言、防范“五·一五事件”以来的偏见的声明。

陆军当局谈话:

此次事件与陆军将校全然无涉。每当发生此类事件,总有人联想到青年将校,对此深感遗憾。“五·一五事件”突发以来,军部特别注意严肃部内统制军纪,为此付出十二分之努力。此乃公认之事实。

这则声明反而引起猜测:案件背后是否还有别的力量的推动?

如果事件有所进展,明确具有刑法第七十七条关于“扰乱朝宪”的行为,性质就严重了。该案件是以“未遂”论处,还是以“预谋”论处,仅从新闻报道中还无法加以判断。本多想起勋强使他阅读的《神风连史话》,如今勋又被称为“昭和神风连”,不能不使他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当天夜里,清显出现在本多的梦中,他像是呼喊救命;又像是哭诉自己夭折的命运。本多梦醒之后,下了决心。

——本多在法院里,也许是心理作用,他总觉得,比起往昔来,别人对他的评价似乎有些下降,自打秋天东京出差回来,同僚之间的交往和接触也变得冷淡了。大家认为,本多人变了,或许出现家庭和女人的问题了吧?他那备受推崇的聪明才智也受到怀疑。院长敏锐地感知到此种空气,他本来就对本多的聪颖最为赏识,因而感到十分伤心。

假若世俗的人们将梦想的诗情归结于女人,那么同僚们将秋天到东京出差的本多所染的病症,看作来自女人问题,这种直观将此种病症当作了一种诗意的表现,这一点大致是不错的。本多脱离理智的轨道,误入一条荒草离离的感情的小道,这种准确的直观实在是不平凡的。不过,如果是二十多岁的青年则情有可原,但本多早已不是发生这种人为事故的年龄了,所以责难也多半集中于这一点上。

在这个以理智为职业的世界上,一个无意中染上罗曼蒂克病的人,在一般人眼里不可能受到尊重。如果从整个国家正义的角度看,即使不是什么罪过,那也是受到某种“不健全”的东西的侵犯,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不过,对这种事态最不理解的是本多本人。正义的法律早已化作自己的血肉,这只建筑于令人目眩的高空里的鹰巢,竟然又受到汹涌而来的梦的洪水和诗的浸润的威胁!光是这样也就罢了,但更为可怕的事态是,这种梦的袭击,不但没有破坏本多以往所信仰的人类理性的先验性以及由现象转向法则方面的自豪的欣喜,反而使之得到强化和提高。而且,这种梦的袭击,使他从墙缝里窥见耸立于地上法则背后更高、更严峻的白色法则的围墙;同时瞥见一次直到最后都不能再回到悠闲的日常性信仰的终极的光环。这实际上不是退步,而是前进;不是回顾,而是先见。勋确实是清显的转生,这件事对于他来说,已经是一种超越法则的法的真理了。

本多想起少年时代,曾经偶然聆听过月修寺门迹讲授佛经。打那时起,他就感到欧洲自然法思想不够完善,而被将轮回转生引入法的条文的古印度《摩奴法典》所深深打动。那时,在他心里已经萌发一种东西。作为有形的法,不仅要整饬混沌,而且要从混沌底层找出理法,就像在水盆中捕捉月影一样,在编纂法的体系的过程中,就会感觉到还可能存在着比作为自然法根本的欧洲理性信仰更深的源泉。这种直观的感觉,大体是正确的。然而,这种正确和作为实定法守护者的审判官的正确自是不同。

和这种人在同一建筑中一起工作,该是多么可怕,本多本人也很容易想象得到。这是纯净的精神房间里惟一一张落满尘埃的桌子,从理智的观点看,没有比一味沉迷于梦幻更加接近懒汉污点的了。梦幻带给人的只是轻佻、放荡的形象,赋予精神的只是污渍的衣领、布满寝皱的脊背以及露膝的裤子等风情。尽管本多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依然于不觉之间违反了公众道德。他心里明白,自己已经被同僚们当作清洁公园人行道上一团废纸看待了。

论起家庭,妻子梨枝倒什么也没说。梨枝决不是那种喜欢窥探丈夫内心的女子。对于丈夫的变化,她不是不知道,丈夫被某种事情所纠缠,她也并非毫无觉察。可梨枝她什么也不说。

本多不想对妻子说明情况,这种心情也不是因为害怕嘲笑和侮辱,他之所以缄口不语,完全是基于一种微妙的羞耻心。正是这种羞耻心构成了他们夫妇的特质,可以说,这是这对略显有些古典风格的娴静的夫妇最美好的部分。本多几乎无意识地察觉到,他的新的发现和变化之中含有某些与此相抵触的东西。因此,他们夫妇在这最美好的部分上,悄悄保持沉默和尚未表明的秘密。

梨枝也惊讶地发现,最近丈夫工作起来颇为艰难,在他工作的间隙里,自己专门为他精心烹制了可口的饭菜,但还是不能使丈夫像从前那样心情轻松起来。他既无牢骚,也不露出寂寞的神色,更没有故意显示一副毫不寂寞的健康的样子,以此刺伤妻子的心。梨枝肾病发作时,那副轮廓模糊的娃娃型又圆又胖的脸就会增添几分稚气。不过梨枝总是装出像平时的样子,即便微笑中充满温柔,也决不流露期待。使得梨枝成为这样的女性的,一半是父亲,一半是本多的力量。至少本多没有教给妻子嫉妒的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