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第3/3页)

“比起少爷来,勋是我的孩子,是严格按照我的想法教育过来的。他自己表现得也很不错,十多岁就获得了剑道三段。他到此都很好,可后来有些过头了。这也许因为受到父母生活过度的熏染,但不仅如此,过早脱离父母的指导,过于自信,盲目行动,这些才是犯错误的根本。这次事件,如果在本多先生的鼎力相助下,能够从轻发落,对于他本人倒是一次最好的挽救。或许不会判处死刑或无期吧?”

“不用担心。”

本多简短地作了担保。

“唉呀,真是感谢不尽啊,本多先生是我们父子一生的大恩人啊。”

“等判决之后再说感谢的话吧。”

饭沼又频频点头,一旦沉溺于感情,以前那些世俗型的表现一下子破碎了,加上醉酒,他的眼睛出现危险的润泽,别人不知他想说些什么。饭沼的全身腾起一种目不可见的雾霭。

“现在本多先生在想些什么,我是很清楚的。”饭沼提高嗓门继续说道,“……我知道,您认为我很不纯,儿子是纯粹的。”

“没那么回事儿……”

本多略显腻烦,暧昧地应了一句。

“不,是的,肯定是这样。干脆挑明了说吧,儿子举事的两日前被逮捕,您认为是谁告的密?”

“这个……”

本多觉察到,饭沼就要说出本不该说出的话来,他已经来不及制止了。

“本多先生这样照顾我们,可还要说出有悖于这番厚意的事实,心中实在不是滋味儿。本来,当事人和律师之间不能有任何秘密,所以我才决心说出来。告密的就是我呀,是我到警察局报的警,我想在这个紧急关头救儿子一命。”

“为什么?”

“您问为什么?不这样,儿子就没法活呀。”

“可是,且不说事情的善恶如何,作为父亲,你不想让儿子实现自己的愿望吗?”

“因为我面对未来,因为我一直面对未来,本多先生。”醉得发红的汗毛森森的手足,过于灵敏地不住摇晃着。屋角杂乱的箱子上叠放着海獭衣领的外套,他不顾飞扬的尘埃,窸窸窣窣摊开外套,弄得胀鼓鼓的,像一顶车篷,“就像这样,这就是我。这件外套就是我。我不是在您面前变戏法,这件外套就是父亲,是黑暗的冬天的夜空。外套向远方展开下摆,能够覆盖儿子整个活动的范围。儿子到处乱窜想寻找光明,但我不让他那样做。这件广大的黑色外套,无边无际,盖在儿子的头上,趁着夜在继续之中,让他认识夜的寒冷。早晨到来后,外套蹦落于地面,光明充满儿子的眼睛。所谓父亲就是这样,您说对吗?本多先生。

“儿子没有认识到这个外套的作用就贸然行动,当然要受到处罚。外套知道依然是黑夜,所以不希望儿子死去。

“左翼那帮家伙,越弹压他们的气焰越嚣张。日本被政治家和实业家这些霉菌所腐蚀,越腐蚀体质越衰弱。关于这些,不用儿子说我也知道。当日本这个国家危如累卵之时,不用说,决然奋起保卫皇室的尖兵就是我们。但是,有个时间的问题,还要符合时代潮流,光有理想是无济于事的。这只能说儿子太年幼,不可能洞察到这一点。

“我作为父亲,也有自己的理想。不,我比儿子更有愤懑的忧国之情。儿子瞒住我干下这一切,可以说完全不了解父之志啊,不是吗?

“我一直面向未来,如果不举事比举事更有实际效果,那就不要超越这一点。难道不是这样吗?‘五·一五事件’时,听说减刑请愿书堆积如山,世间的同情肯定集中在年轻而纯真的被告一边,这是毫无疑问的。此外,儿子不但保住一条命,而且还能光荣回归。这样,儿子一辈子就不愁吃穿啦。他将永远背负着‘昭和神风连饭沼勋’的盛名,受到世人的敬畏和崇拜。”

本多感到哑然,哑然过后便觉得果真就是这些吗?

如果饭沼说的都是真话,那么拯救勋的是他的父亲,然后才是本多,可以说本多只不过是实现饭沼意图的一名助手。本多抛掉职务无偿为勋担当辩护的厚意,全都被饭沼的一番言语抹消了。本多行为背后所包含的高贵精神,也因他的这番言语而遭到冒渎和蹂躏。

然而,奇怪的是,本多并没有因此而生气。自己所要辩护的,不是父亲,而是勋。不管父亲如何污浊,这种污浊不会波及到儿子。勋的行为动机的清纯,丝毫不会受到损害。

不过,对于眼前饭沼缺乏礼貌的言谈,多少有些反感的本多,有理由保持平静。饭沼说了这些话之后,便借口有要事相商,打发走女侍,便在小包厢里自斟自酌起来。本多看到他那长着长长汗毛的手指不住颤抖,于是明白饭沼内心自有难以启齿的某种感情。看来他的密告有着更深的动机,就是说,饭沼对于儿子即将实现的流血的光荣和壮烈的死亡,抱有难以遏抑的嫉妒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