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邮局(第2/3页)

谁也不知道这幅刺绣真正的主人是谁。蕾恩小姐和劳拉猜测,它应该属于某个不了解古董价值的村民。也许有天让孩子把刺绣送给一个亲戚,或是从刚过世的奶奶那里继承下来。弄丢“奶奶的旧绣花样”的孩子顶多被斥责一顿。穷人不会想到这东西这么值钱然后去报案。这也只是猜测而已。

邮局晚上八点关门。每年夏末的几个周六晚上,劳拉当班到九点半。她坐在门后读书或者做针线活。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她打开门,几个长相粗犷的男子站在门口。他们乱糟糟的头发和胡须,被太阳晒得黝黑的面庞,彩色衬衫胡乱塞在裤子里。他们是来英国收割的爱尔兰农民。这些人勤劳能干,一点都不耽误活计。他们结束一天的工作后,邮局都关门了。周日邮局也不出汇票,他们需要寄钱给在爱尔兰的家人。蕾恩小姐私下在邮局关门之后让他们寄汇票。这样解决了他们的大难题。

劳拉从小就见过爱尔兰的收割工。小时候邻居见劳拉淘气就吓唬她:“要是不听话,我就把你丢给爱尔兰佬!”可是谁会害怕善良无害的爱尔兰人呢。爱尔兰人话多,干活卖力,所以挣得比当地人多。他们就像燕子一样一年来一次,然后消失在一个叫“爱尔兰”的国度,那里的人口音奇怪,成天吃土豆。

如今劳拉知道爱尔兰收割工的名字:麦卡锡先生、蒂姆多兰,大詹姆斯,小扎姆斯、凯文和派翠克。别处的收割工都知道烛镇绿里有个好心肠的女邮局长,她让下完班的工人能寄汇票回家。劳拉离开烛镇的时候,工作时间延长到了周日早晨。工作量越来越大,蕾恩小姐试图狠下心来恢复正常的营业时间。

周六晚大概有十几个收割工来汇钱。年纪大点的都不会写字,他们就让识字的年轻人提前写好信,然后寄给家里。有些人悄悄地问劳拉:“小姑娘,能不能做点好事,帮我在这张纸上写几个字?”劳拉按照他们的口述写道:

“我亲爱的妻子,感谢上帝和圣人,我身体健康,活干得多,钱也挣了不少,咱能过个安稳的冬天了。感谢上帝。”

接着,信里开始询问妻子的身体状况,孩子、年迈的父母、多兰叔叔、布姬特堂妹,还有邻居们的情况。然后信才切入正题,提醒妻子记得付商店的账,询问卖什么东西的价钱,还嘱咐别忘了整理仓库,让妻子别委屈了自己,想买啥就买啥,要过得像个皇后一样,他永远是那个深情的丈夫。

劳拉发现写这些信的时候,不像帮英国农民写信那样总是停顿。爱尔兰人说起话来不假思索,那些温暖的语句就像诗歌。哪个英国农民会希望自己的妻子过得像个皇后?他们顶多说句“照顾好自己”。爱尔兰人比英国人有礼貌,进门总是脱帽,经常说“请”,对小事也表示感谢。年轻的爱尔兰人喜欢赞美人,美好的词句谁听了都顺耳。

常有吉普赛人在村里安营扎寨。他们离开后只留下一片寂静,地上的灰烬和树丛里彩色的布条留下他们曾经来过的痕迹。有一天傍晚,吉普赛人回来了。棚子升起,篝火闪烁,马儿们在草地上觅食,男人带着小猎狗在草丛里寻觅(劳拉希望他们不要伤害兔子),妇女和孩子们围坐在锅前叽叽咕咕,有时口里用一种听不懂的语言叫男人们。

村民们见到树间升起青烟就说:“吉普赛人回来了。他们身上的味道真难闻。这些人总是抓兔子吃。听说他们还吃刺猬!长着刺的刺猬啊!”

劳拉喜欢吉普赛人,有时她希望不要三四个吉普赛人挎着篮子一起进邮局。村妇见到这么多吉普赛人会捂着鼻子。她们的味道的确很冲。那种味道是烟灰和湿润的泥土的气味,倒不是她们不够干净。

今年信不送到吉普赛人的帐篷里。女人们都来邮局领信。她们问“有没有玛利亚的信?有没有斯坦利太太或是克里斯蒂娜的信?”。要是没有,她们会问:“亲爱的,你确定吗?要不再查查?我的小孩子在牛津医院里了。”“我女儿有消息给我”或者“我儿子从温彻斯特走来找我们。他这时候都该到了”。

虽然村民们都觉得吉普赛人是流浪汉、偷鸡摸狗、偷人家的孩子,还喜欢骗人钱财。劳拉觉得他们就是正常人。她在邮局工作的时候,吉普赛人从没向她乞讨,也没向她推销梳子和花边。有天,劳拉帮一个吉卜赛老奶奶写信。作为回报,老人要帮劳拉算命。这位老人是劳拉见过的最让人过目难忘的。她很高大,黑眼睛闪烁,漆黑的头发没有一根银丝,脸上布满皱纹。她穿着一件男式的彩色外袍,戴着一顶软帽。她叫辛德瑞拉•朵儿,她的信件上没有称呼。

吉卜赛老奶奶说劳拉的命很好。她说劳拉会得到很多爱,不落俗套的爱。“你会被人爱的,被素未谋面的人爱。”这是一种多么美好的感谢劳拉为她写信的方式啊。

来过邮件的亲友都对劳拉说:“在这工作一定真无聊。”她为了不显得太奇怪就偶尔附和一下,其实她不觉得邮局工作无聊。她未经世事,一些大人注意不到的事情都能让她高兴惊喜。每天都有让劳拉觉得有趣的人来邮局,闲下来的时候也能做些有趣的事。有时蕾恩小姐发现劳拉在没顾客的时候读书。虽然她不反对劳拉读书,但是当班的时候这样显得不职业。她会酸溜溜地说:“你确定不能从邮局规章里学点什么吗?”于是劳拉从书架上抽出那部巨大的硬皮书,逐字逐句地读。劳拉从这本索然无味的书里也能找到些乐趣。比如说,有一页上尽是艰涩的书面语。有个地方用“灰绿色”来指一种表格的颜色。在劳拉的想象里,这像一朵干花,隐隐泛着清香。

吉卜赛人和爱尔兰农民能激起劳拉的想象力,因为他们特别。她对普通的村民更感兴趣,因为对他们更了解。劳拉知道那个爱上自己姐夫的女孩,女孩的手颤抖到无法打开信封,劳拉帮她打开。那个老妈妈三年没有听到在澳大利亚的儿子的消息,仍然每天来邮局希望能有儿子的来信。一个干练的劳工,结婚后十年才知道妻子有个十六岁的私生女,这个女孩得了肺结核。他对妻子说:“你把这孩子立刻带回咱家,好好照顾她。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你的家就是她的家。”劳拉知道哪家每周往账户里存钱,哪家被人讨债,爱时尚的小姐买伦敦哪家店的衣服,谁给多管闲事太太寄了一只死老鼠。可是这些都是劳拉不能说的,当初签的那份声明里规定了不能透露客户信息。

在邮局工作的日子,劳拉的生活发生了很多事情。她见到美好事物的欣喜若狂;她对宗教的怀疑和信仰;她发现人们并非她所想象时的破灭感;认识到自己缺点的如坐针毡。她为别人也为自己的悲伤而难过。她不小心见到一具动物腐败的尸体,连续几个星期沉思人类身体的命运。她仰慕一个贵族老先生,以为这就是爱。要是这位老人注意到劳拉,一定觉得她是邮局里最尽心尽力的人。她学会了骑自行车,开始对衣着感兴趣,形成了自己的阅读品味,写了不少蹩脚的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