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到处都是令人战栗的惨状。但这不足以让他驻足,反倒是那些没有料到的细节让他迷惑不解,让他没法儿前行。在沿一条狭窄的道路走了三英里后,他们来到了一个交叉路口前。他看到他期待着的那条路出现在面前,先转向右,又随着地势的起伏,弯向覆盖在小山丘西北面的一片灌木林。他们停下脚步,好让他查看地图。可地图哪儿去了呢?他觉得该揣在口袋里或是掖在皮带里的呀,但都不是。难道是丢了?还是留在上一次歇脚的地方了?他脱下那又厚又重的长大衣,把它扔在地上,刚要在身上的夹克里搜寻时他突然反应过来:地图就握在他自己的左手里,而且在那儿肯定待了不止一个小时了。他瞟了一眼另外两个人,可他们扭过脸去,间隔着站着,默默地抽着烟。是的,地图还在他手里。他是从一个上尉尸体的手指间把它抠出来的。那是在西肯特郡,那上尉就躺在外面的一个壕沟里。壕沟?是哪儿的壕沟?这种标识后方的地图实在不可多得。他还取走了那可怜的军官的左轮手枪,尽管他并无意假冒一位长官。只是因为他自己的步枪不在了。可他还想活。想活下去。

他注意着的那条路从一座被炸毁的房屋一侧延伸出去。房子看上去还很新,可能是一个铁路职工的宅子,刚在上次被毁后重修过。有什么动物的足印圈着轮胎印辙形成的小水洼。也许是山羊吧。边上黑乎乎的带条纹的破布条和窗帘、衣服的残余物散落各处。一个被炸毁的窗户框子松松地挂在一丛灌木上。哪儿都闻得到湿乎乎的煤烟味。这就是他们该走的路,这是捷径。他折好地图,弯腰拾起大衣,就在他正直起身来把它披上时他看到了……其他两个人察觉了他的动作,都转身顺着他凝住的目光看去。那是什么?是条腿!挂在树上的腿。树是刚长出叶子的悬铃木,腿,是条人腿。插在离地面二十英尺高的树上第一个树杈间,光秃秃的,齐齐从膝盖以下斩断。他们附近看不到任何血迹或撕下的皮肉。那是一条完整的腿,苍白而光滑。它那么小,一眼看去就是小孩子的腿。这腿摆放的姿势如此精妙,以至让人觉得这纯粹就是个展示,供他们更好地欣赏,让他们看个清楚:这是一条人腿。

两个下士发出轻蔑的声音以表示厌恶,然后,拾起了他们的行装。他们拒绝为这东西浪费感情。这情形他们在过去的几天见得够多的了。

卡车司机耐特尔又抽出一支烟,问道:“那么,走哪儿呢,长官?”

他们这么称呼他是为了解决令人头痛的军衔问题。他却在急匆匆地沿小路走着,几乎是在半跑了。他想到他们前面去,离开他们的视线。他急于把那不适从体内排泄出去,不管是从上还是从下。他不知道会怎样,身体却自动替他做了选择。他在谷仓后一堆瓦砾旁大吐了一通。吐完他就觉得渴了。身体没法子一下失去那么多水分。于是他拿起水壶喝着水,一面绕谷仓慢慢走。他想好好利用这段独处的时间察看自己的伤处——就在肋骨下面,右边有个半个一克朗硬币那么大的伤口。昨天他清洗掉了凝固的血痂,今天状况还不错。伤口周围的皮肤红了,但没有肿。他总觉得表皮下有东西。走动时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可能是一块碎弹片吧。

到两个下士追上他时,他已经把衬衫下摆掖到裤子里,并装作是在研究地图。和他们同行的日子里,这张图是他惟一的隐私。

“你慌什么?”

“他看到哪个骚货了。”

“他是在看他的宝贝地图。他妈的又在怀疑什么了。”

“没错,先生们。是这条道。”

他掏出一根烟,迈斯下士替他点火。为了掩饰手的颤抖,罗比·特纳继续往前走。另两个便跟在后面。他们已经像这样子跟了他两天了。要么就是三天?他的军衔比他们低,可他们什么都听他调遣。为了不失身份,他们不停地嘲弄他。每当他们拖着双脚走在路上或是穿越一片田野时,他总是久久地沉默不语。迈斯就会说:“长官,你又在想哪个骚女人了吧?”接着耐特尔便会自得其乐地一遍遍重复:“他妈的肯定是,他妈的肯定是。”他们俩都是城里人,一点也不喜欢乡间,一到乡间就迷路。指南针上的方位一点都帮不了他们。虽然他们接受过基本训练,但那点训练现在已毫无用处。他们觉得,为了抵达海岸,他们绝对少不了他。真是难为了他们。他在这个小团体中像个指挥官,可实际上他自己一条杠都没有。第一天,他们在一个被烧毁的学校的自行车棚栖身时,耐特尔就问他:“你这个屁都不是的小兵怎么说起话来好像很有身份似的?”

他不想给他们作什么解释。他只想活下去。他有一个很好的理由要活下去。至于那两个人,他们跟不跟着他有什么要紧呢?至少他们的枪都还在,而且迈斯是个大块头,肩膀里就透出那么一股力气。他自己说在酒吧里演奏过钢琴。真那样,他的大手该能跨过一个半八度吧。他俩的奚落,特纳也没有放在心上。他心头只压着一件事。他离开大路走在这小道上,惟愿快忘掉那条腿。小路连接着一条铁道。铁道从两堵石墙间延展向下,斜入了一个从大路上根本看不到的山谷。谷底有条褐色的小溪,一种看上去像微型水生西芹的植物分布在水面,密密地织成一条地毯,他们便踩着那深嵌在地毯里的石头过了河。

他们从谷底攀上,夹在古时留存下来的墙间,小路缓缓转向西方。眼前变得清明的天空,像希望一样闪亮,其余的一切都灰暗无光。穿过一片栗树林,就接近山顶了,渐渐潜入云中的太阳用它的光辉包容了一切,让三个走进这光芒的士兵心驰神荡。要能在法国乡间,漫步跨入夕阳来结束一天的劳顿有多美好啊。会多么鼓舞人心。

一走出栗树林,他们就听到了轰炸机的声音,于是他们又返回林中,在树下抽着烟,等待着。从他们所处的地方看不到飞机,却能欣赏漂亮的风景。展现在他们面前的哪里是辽阔的山脉,它们是大幅风景画中起伏的波纹,是别处那巨大的地壳隆起而产生的隐隐回响。山峦叠嶂,浅淡晕染,仿佛纹理渐渐模糊的涟漪,灰色和蓝色交织而成的轮廓也逐渐隐入徐徐下落的太阳。在他眼中,这一切美妙诱人得犹如餐盘上珍贵无比的佳肴。

半小时后,他们在一个更长的斜坡上作起了一个长长的Z形攀登。斜坡远远伸向北,最终送他们到达另一个峡谷和一条水流更加欢畅的小河。他们踩着石桥上厚厚的牛粪走过小河。两个下士看来没他这么累。他们又在嬉闹作乐,还做出感到恶心的样子。其中一个拾起一块干牛粪掷向他后背。特纳没有回头。一些东西萦绕在他脑中,挥之不去。那些碎布片,他开始想道,可能是个孩子的睡衣吧。是的,是个小男孩的。有时候天亮不久就会有飞机的俯冲轰炸。他努力想要挣脱这些图像。它们却不放过他。一个法国男孩在床上熟睡着,还有……特纳想尽量离那个毁于战火的村子远些,越远越好。这会儿已不仅仅是德军的步兵和空军在追赶着他,逼他往前走了。如果有月光,他很乐意整晚都这么走下去。可那两位下士不会干。也许是摆脱他们两个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