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2/21页)

过了桥,沿着水的流向有一排杨树。树梢在最后的一抹阳光中颤动着,绚丽而灿烂。士兵们换了个方向走,不久就踏上了另一条小路,逐渐远离了那条小河。他们曲折而行,从长着肥厚闪亮叶子的灌木丛中挤过去。当然也有发育不良、叶子稀稀落落的栎树丛。脚下的植物散发出潮湿而又芬芳的香气。他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让这儿那么与众不同。

前方传来了机器的轰鸣声,越来越响,越来越狂怒,听来该是高速旋转的飞轮,不然就是以无法想象的速度运转的涡轮机。他们觉得自己正要走入一个声音和力量的巨厅。

“蜜蜂!”他冲口而出。他不得不转身又重复了一次,他们才听明白。暮色更浓了。他懂得那常识。如果一只蜜蜂粘住了你的头发,狠狠地叮你,在死时,它会释放出一种化学物质,所有收到这讯号的蜜蜂都得赶来,蜇同一处,死在那儿。这是一场全民征兵!经历了以前的千难万险,再来这么一下子简直是侮辱人。他们用各自的大衣护着头,跌跌撞撞在蜂群中穿行。在它们的包围下,他们慌乱地踏上摇摇欲坠的木板,跑过散发着恶臭的水沟。当他们跑到一所农舍背后,一切霎时归于平静。农舍另一面是个场院。他们一走进去,狗就狂吠不止,一个老妇人朝他们跑来,一面还冲着他们拍巴掌,把他们当作能嘘走的母鸡。两位下士都指望特纳的法语能派上用场。他迎上前,等她走近。他听说过平民以十法郎一瓶卖水的事儿,可从未亲眼见过。他接触过的法国人要么慷慨大方,要么就是迷失在自己的苦难之中。眼前这位老妇看上去弱不禁风,却精神亢奋。她的脸好像月球,布满沟壑,神情狂乱,嗓音尖利刺耳。

“不行,先生。你们不能待在这儿。”

“我们想在仓库里借住。我们需要水、酒、面包、奶酪,还有您能匀出的所有其他的东西。”

“不行!”

“我们在为法国而战。”他柔声说道。

“你们不能待在这儿。”

“天一亮我们就走。德国人还在……”

“不关德国人的事。是我的儿子。他们都像野兽一样。他们很快就回来了。”

特纳从老妇旁挤过去,走到临近厨房的院子角落里的水泵旁。耐特尔和迈斯跟在后面。他喝水时,一个大约十岁的小姑娘和抓着她的手的幼弟站在门口看着他。喝完水,又灌满水壶后,他冲他们微微一笑。他们急急地逃掉了。下士们都站在水泵下,一起喝着。老妇人幽灵般出现在他身后,想抓住他的肘。没容她开口,他先说道:“请把我所要的那些东西拿来,不然我们就要自己去拿了。”

“我的儿子们都是畜生。他们会杀了我的。”

他很想说,那就这样吧。但终于忍住了,走了开来,回头冲她喊:“我会和他们谈谈。”

“那他们就会杀死你的,先生。会把你撕成碎片!”

和耐特尔一样,迈斯下士也曾是英国皇家陆军补给与运输勤务队的厨师。入伍前,他是图腾罕姆巷路上希尔饭店里的仓库保管员。他说他知道该怎么把一个地方搞得舒舒服服。他开始在谷仓里布置他们的住处。特纳好想马上躺下去,四肢舒展躺在一堆稻草上。迈斯找到一堆麻袋,在耐特尔的帮助下把它们填满,做了三个床垫。他还单手托下几捆干草做床头板,然后把一扇门架在砖垛上,搭了一张临时桌子。最后他从口袋里掏出半截蜡烛。

“还是舒服点好。”迈斯不住地用鼻子哼着这句话。这是第一次他们不把性粗话放在嘴边。三个男人躺在“床”上,抽着烟,等待着。这会儿他们不再渴了,思绪全集中在想得到的食品上。听到大家的肚子在黑暗中咕噜咕噜响,他们都笑了起来。特纳把他和老妇人的谈话还有她对她儿子的描述告诉了他的伙伴。

“他们或许是内奸。”耐特尔说。站在同伴身旁,他显得格外矮小和不起眼。但他有一个矮小男人的轮廓分明的五官和一张友善的酷似啮齿动物的脸。每当他摆出那特有的姿势——上面一排牙齿放在下嘴唇——这特征看起来就更明显了。

“要么就是法国纳粹。同情德国者。就像我们国家也有莫斯利[1]这种人一样。”迈斯说。

沉默了一会儿,迈斯又迸出两句:“或者他们都是乡巴佬近亲结婚弄出来的神经病吧。”

“不管怎样,”特纳说,“我想你们现在都该检查一下武器,把它们放在手边。”

他们照他说的做了。迈斯点亮蜡烛,然后他们完成了例行检查。特纳查看了他的手枪,把它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等下士们理好了,他们就把索格非尔式步枪摆在木板箱旁,又躺回“床”上去。不多一会儿,那个小姑娘带着个篮子来了。她把它放在谷仓门旁就跑掉了。耐特尔把篮子取来,他们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摊开在桌上。圆圆的一大块黑面包,软软的一小块奶酪,一个洋葱,还有一瓶酒。面包硬得切都切不动,吃起来像发了霉似的。奶酪倒还不错,几秒钟就被吃了个精光。酒在他们手中传递着,不一会儿也被灌进了肚子。接下来只好啃那带霉味的面包就洋葱了。

耐特尔说:“我打发我那该死的狗都不会用这样的东西。”

“我去一趟。”特纳说,“拿点好吃点的东西来。”

“我们也去。”

顷刻间他们又默默地躺了下去。此时此刻,没有人还想和那老妇人过不去了。

突然,传来了脚步声。他们转过身,看到入口处站了两个人。每人手里都还拿着什么。在渐暗的光线中没办法分辨出来是大棒还是猎枪。也根本看不清楚这两位法国兄弟的脸。

“晚上好,先生们。”声音柔柔的。

“晚上好。”

就在特纳从稻草床上起身拿起自己的左轮手枪时,两位下士也摸到了他们的步枪。“冷静点。”他悄声说。

“你们是英国人还是比利时人?”

“英国人。”

“我们给你们拿了点东西来。”

“什么东西?”

“他说什么?”一个下士问道。

“他说他们有点东西给我们。”

“他妈的见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