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2/22页)

搬运工们从停车间里搬来了大量的供给品,包括包扎用品、便盆、皮下注射器、三个崭新的高温消毒器和许多标着“湿敷袋”的包裹——它们的用途未加说明。接下来的程序就是打开包裹,盘点物品并开出清单,最后整齐码好。另有一个已被擦过三遍的药品柜也安放好了,塞得满满的。平时它都上锁,钥匙在德拉蒙德护士长手里。可是一天早上,这秘密被布里奥妮窥破了——一排排瓶子的标签上都写着“吗啡”。有别的差事时,她看到其他病房也都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有一间病房甚至已空无一人。它空旷而寂静,显得格外亮堂,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不过,看着这些她也不好置喙多问。一年前,刚宣战不久时,顶楼的病房就怕被炸而弃置不用了。手术室现已转移到了地下室。底层的窗子都被沙袋堵得严严实实,天窗也都用水泥抹死了。

一位陆军上将曾到医院巡视了一番,六七位高级顾问医生紧随左右。没什么仪式不说,连“肃静”的要求都没有。一般地说,在这样的重要场合,病人们的鼻尖都得和最上面一层被单的折缝成一直线。可这回是没时间好好准备了。将军和他的随从们阔步走过病房,时而低声轻语,时而颔首点头,然后便扬长而去。

人们心头越来越沉甸,却没机会打探些确切的消息,因为这是明文禁止的。没轮班的时候,实习生们要么听课,听讲座,看示范讲解,要么就是自修。进餐和就寝时都给管得牢牢的,好像她们是洛迪安私立女子寄宿学校的新生。有一天,当睡在布里奥妮邻铺的女孩菲奥娜在餐桌上把盘子一推,大声宣布——并非针对某一个人——她“无法平心静气”吃下用氧气管蒸熟的菜时,这位南丁格尔护士长便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她,直到她乖乖地把最后一口吃了下去。不妨说,菲奥娜是布里奥妮的朋友。在宿舍里,在预备训练的头一个晚上,她就请求布里奥妮帮她剪右手上的指甲,她解释说自己左手不会用剪刀,平时这活是她妈妈干的。她有姜黄色的头发和点点雀斑,这使得布里奥妮不自觉地警觉起来。不过和罗拉不同,菲奥娜总是大声大气又欢天喜地。她胖乎乎的手背上有一个个“小凹”,她的胸部硕大,常被别的女孩所取笑。她们说这表示她注定会成为一名病房护士长。她家住在切尔西。有一天晚上,她从自己床上探过身来和布里奥妮窃窃私语,说她爸爸有望被召进丘吉尔的战争内阁。可是等到内阁成员名单公布时,那个期望中的姓氏却没有出现。布里奥妮想这事她最好还是别去探问什么究竟了。在预备训练结束后的头几个月里,菲奥娜和布里奥妮没什么机会搞清楚她们是不是真的喜欢对方。不妨就假定她们是的吧。因为她们毕竟没有任何医学背景,这样的实习生为数不多。大部分女孩子们都曾参加过急救培训,有几个甚至还曾是英军志愿救护支队的队员,早已习惯了与血和死尸打交道,至少她们自称如此。

不过要培育友谊谈何容易。实习生们每天在病房里轮班工作,工作完还得学习三个小时,然后睡一会儿。下午茶对她们来说简直是难得的享受。每逢四点到五点之间,她们就会从木头做的板条架上取下刻有各人名字的精巧的棕色茶杯,在远离病房的娱乐室里坐在一处。谈话很不自在,因为护士长会在那儿监视她们,看她们是否行事合乎礼仪。况且,她们只要一坐下来,困倦就会向她们袭来,像三床折叠好的厚毛毯那么沉重地压在她们身上。一个女孩茶杯和杯托还拿在手里就睡着了,烫伤了大腿——“真是个练习处理烧伤的绝好机会。”德拉蒙德护士长推门来看个究竟时作如是评说。

还有她自己,也成了横亘在友谊之路上的一大屏障。头几个月里,布里奥妮常常以为自己只要考虑怎样和德拉蒙德护士长相处就行了。因为她总在你眼前晃悠。前一分钟从走廊尽头不怀好意地走过来,下一分钟就在布里奥妮的耳畔絮絮叨叨,说她在预备训练的时候一点也不认真,才不懂给男病员“全身洗浴”时的正确步骤该是什么:只有在水换过两遍之后,才能把擦后背用的打了肥皂的法兰绒和毛巾给病人,这样他就能自己洗完了。布里奥妮的心情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护士长那会儿觉得她做得如何。德拉蒙德的目光一落到她身上,她就条件反射似的觉得肚子里一阵冰冷。想知道自己做得好不好,是不可能的。布里奥妮对她的挑剔指责恐惧万分,对她的表扬褒奖从不幻想。对自己置之不理——这是布里奥妮最大的指望了。

布里奥妮能真正独处的时间一般是在晚上入睡前的几分钟。在黑暗中,她会沉思默想,仿佛看到自己朦胧生活在格顿女子学院。在那里,她可以读她的弥尔顿。她本来可以在姐姐曾经就读过的大学里念书,而不是在姐姐所在的医院里上班。布里奥妮以为自己正在加入到反战的洪流中,可到头来却把自己的人生和一个年长十五岁的女人绑在了一起。这位女人时时支配着她,其威力甚于一个母亲对她幼儿的掌控。

这种束缚最重要的表现形式——对个体身份的剥夺——开始于她亲耳听说德拉蒙德这个人的几星期之前。为期两个月的预备训练的第一天,布里奥妮在班级里丢尽了颜面,给她上了很好的一课。事情是这样的:她走到护士长前面,彬彬有礼地指出,她徽章上的姓名有误。她是B·塔利斯,而不是像那个小三角形胸饰上表明的那样是N·塔利斯。

护士长的回答十分冷淡。“你就是N·塔利斯。从现在起就是,以后也还是。这是分给你的新名字。你的教名对我没有意义。现在,请你坐下吧,塔利斯护士。”

要是敢笑的话,其他女孩子早就纵声大笑了起来。因为她们的名字首字母全都一样——N。不过她们都意识到笑是不被准许的。事实证明她们的感觉是正确的。这是卫生讲座的时间,还要拿真人大小的模特练习给病员的全身洗浴。假人们也都有名字——麦金托什太太、蔡斯女士,还有乔治宝宝——他那被不怀恶意地做得有些变形的体型使得他有两个正常的小女婴那么大。这时候她们要学会适应不假思索地服从,学会一叠叠地运送便盆,要把一条基本准则记在心头:千万别进病房转了一圈只带着你自己的手走出来。身体上的不适多少减轻了布里奥妮精神上的紧张。高高竖着的上过浆的衣领磨得她的脖子生疼。每天都要十几次地在冰冷刺骨的水下用碳酸氢钠洗手,使她生出了第一批冻疮。她自己掏钱买来的鞋子也狠狠地挤着她的脚趾。她们的制服像其他所有种类的制服一样,也抹杀了人的个性。而那些日复一日的繁冗要求——熨烫褶裥、别住帽子、整理线缝、擦亮双鞋,尤其是鞋后跟——已成了必须小心对待绝不能出错的程序,慢慢将其他事情都从她们脑中挤了出去。当女孩子们做好准备进入做实习护士的阶段,要在德拉蒙德手下开始为病房服务(她们绝不会说“在病房服务”)时,从前生活的印象在她们脑中已经十分模糊了。她们只知道要服从于日复一日的机械程式——从便盆到浓缩牛肉汁。从某种程度上讲,她们的头脑渐渐地空虚,也没了什么戒备心理,很容易就屈从了病房护士长的绝对权威。护士长在填塞她们腾空了的脑袋时,她们只能乖乖就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