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第3/6页)

费奇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烦恼的蹙眉动作在额头弄出好几条皱纹,等睁大眼睛后皱纹又舒展开了。“你说什么?”费奇问道。虽然他要比斯通纳矮一些,但好像在居高临下地看着。

“我想让你介绍我。”斯通纳说。他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烧。“你认识她吗?”

“当然认识。”费奇说。他的嘴角开始拽过一丝坏笑。“她好像是院长的远亲,是从圣路易斯过来的,来看姨妈。”咧嘴而笑的幅度更大了。“老比尔。真有你的。没问题,我来介绍你。过来。”

她的名字叫伊迪丝·伊莱恩·博斯特威克,跟父母住在圣路易斯,去年春天,在那里的一所私立女子书院读完了两年的研究课程。她是来看在哥伦比亚的母亲的姐姐,住上几星期,今年春天她们打算去欧洲来个盛大游——既然战争已结束,这次活动又有可能成行了。她父亲是圣路易斯一家小银行的行长,是个迁移过来的新英格兰人;70年代的时候,他来到西部,跟密苏里中部一个望族中最大的女儿结了婚。伊迪丝从出生起就住在圣路易斯;几年前去过东部,跟父母去波士顿消暑;她在纽约看过歌剧,参观过几家博物馆。那时她二十岁,会弹钢琴,有些艺术爱好,母亲很支持她。

后来,威廉·斯通纳想不起在乔赛亚·克莱蒙特家的第一个下午和黄昏是怎么了解到这些情况的,因为他们见面的时间已经模模糊糊,而且又很正式,就像休息室附近楼梯墙上那个带图案的挂毯。他想起对伊迪丝说过,她可能盯着他看过,总在他身边,听她回答他的问题,仓促地反问时温柔、细声细气的声音,让他很舒服。

客人开始陆续离开。各种声音在道别,门砰地关上,房间空了。大多数客人都走了,斯通纳仍然滞留不走,伊迪丝的马车过来后,他跟着她走进门厅,拿着她的外套。到了外面,就在伊迪丝要启程时,他问伊迪丝能否明天晚上再来看她。

她好像没有听见斯通纳的话,打开车门,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寒风从门道里扫出来,碰触到斯通纳发烫的脸。伊迪丝回头望着他,眨了几下眼睛;她淡白色的眼眸若有所思,而且几乎可以说很大胆了。她终于点了下头说,“好的。你来吧。”她没有微笑。

于是在一个极为寒冷的中西部的冬夜,他去拜访了,步行穿过城区前往她姨妈家。头顶没有云;半圆形的月亮的光照在一片浅浅的雪地上,下午早些时候就开始下雪了。大街上冷冷清清,沉闷的寂静被他行走时踩在脚下的干雪发出的咔嚓声打断了。他在自己要进去的那幢大宅外面站了很长时间,倾听着这片寂静。寒冷已经麻木了他的双脚,但他还是没有动一动。从那些挂着窗帘的窗户中透出的一线暗淡的光落在蓝莹莹的白雪上,仿佛一道黄色的污迹;他想自己看到里面的动静了,但又不能肯定。他好像在命令自己在做什么事,刻意地向前迈出步子,走到通向走廊的那条小路,在大门上敲了敲。

伊迪丝的姨妈(她的名字,斯通纳要知道得更早些,叫艾玛·达利,而且寡居多年了)来门口接迎,请他进去。这是个矮胖的女人,满头漂亮的白发在脸上飘荡,黑色的眼睛闪着湿漉漉的光,她讲话温柔,上气不接下气,好像要告诉他许多秘密。斯通纳跟着她走进客厅,面对她在一张长长的栗色沙发上坐下,座位和靠背上覆盖着厚厚的蓝色绒布。他的鞋上还沾着雪;他看着雪融化了,在脚下厚厚的花地毯上留下湿湿的斑块。

“伊迪丝跟我说你在大学教书,斯通纳先生。”达利太太说。

“是的,姨妈。”他说,然后清了清嗓子。

“有幸在这儿又跟一位年轻教授说话真是太好了,”达利太太开心地说,“我死去的丈夫,达利先生曾经担任大学的校董好多年——不过我猜你知道这个。”

“没有听说过,姨妈。”斯通纳说。

“噢,”达利太太说,“嗯,下午我们经常请些年轻点的教授过来喝茶。不过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是在战前。你参战过吗,斯通纳教授?”

“没有,姨妈,”斯通纳说,“我待在大学里。”

“哦。”达利太太说。她愉快地点点头。“你是教——?”

“英文,”斯通纳说,“我不是教授。我只是一个讲师。”他知道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可就是控制不住。他试图笑一笑。

“噢,这样,”她说,“莎士比亚……勃朗宁……”

两人沉默了片刻。斯通纳双手交错在一起,望着门口。

达利太太说:“我去看看伊迪丝准备好了没有。你不介意吧?”

斯通纳点点头,等她出去时又站了起来。他听到后面的一间屋子里传出响亮的私语声。他站了几分钟。

忽然,伊迪丝已经站在宽敞的门口过道,脸色苍白,并没有微笑。他们凝视着对方,谁都没有招呼。伊迪丝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又朝前走来,她的嘴唇细薄,绷得紧紧的。他们庄重地握了握手,然后挨着在沙发上坐下。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她甚至比斯通纳记忆中的样子还要高些,嘴唇始终紧抿在倔强的牙齿上。她的皮肤有些透亮,能够呈现任何刺激引起的颜色和热度变化的痕迹。她的头发是浅浅的红褐色,在头上扎起厚厚的发辫。不过,那双眼睛还是吸引着他,抓着他,跟昨天见到的一样。这双眼睛很大,恐怕是他能想象得出来的最淡的蓝眼睛。他看着这双眼睛的时候,似乎从自己的躯体脱身而出,进入一种无法理解的神秘状态。他想伊迪丝是自己见过的最美的女人了,他冲动地说,“我——我很想了解你。”她稍微往后躲了下。斯通纳急匆匆地说:“我是说——昨天,在招待会上,我们其实没有机会说话。我想跟你聊一聊,可是那么多人在场。人们有时还要麻烦你。”

“招待会办得相当好,”伊迪丝轻声说,“我觉得大家都挺好。”

“噢,是的,当然,”斯通纳说,“我的意思是……”他没有再说下去。伊迪丝沉默不语。

他说:“我听说,你和姨妈即将去欧洲待一段时间。”

“是的。”她说。

“欧洲……”他摇了摇头。“你一定很激动。”

她勉强点点头。

“你们打算去哪儿?我的意思——都去什么地方?”

“英格兰,”她说,“法国,意大利。”

“你们就要动身——这个春天?”

“四月。”她说。

“还有五个月,”他说,“时间不是很长。我希望在这期间我们能——”

“我在这儿只待三个多星期,”她迅速说,“然后就回圣路易斯。回去过圣诞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