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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挺短。”他笑了笑,尴尬地说,“那我会尽量多来看你,这样我们彼此就可以更熟悉些。”

她几乎是恐惧地看着斯通纳。“我不是那个意思,”她说,“拜托……”

斯通纳一时无语。“真不好意思,我——不过我还会再来看你,在你允许的条件下尽量多来。可以吗?”

“哦,”她说,“好吧。”她纤细的手指相扣着放在膝头,指关节白白的皮肤很舒展,手背上有几粒非常淡的雀斑。

斯通纳说:“这样挺莽撞吧?你可一定要谅解我。我从未认识过像你这样的人,我说话笨嘴拙舌的。如果我让你难堪了,你可一定要原谅我。”

“噢,没有。”伊迪丝说。她转过来面对着斯通纳,嘴唇那么一扯,他想那一定是微笑了。“一点儿都没有。我很开心。真的。”

斯通纳不知该说什么。他又提到外面的天气,很歉疚在地毯上踩出雪迹;伊迪丝含含糊糊地说了些什么。他谈到自己在大学里教的课,伊迪丝点点头,表情茫然。最后,他们又坐着不说话了。斯通纳站起身;他慢慢地沉重地挪动着,好像挺疲惫。伊迪丝毫无表情地望着他。

“好吧。”他说,清了清喉咙。“天已经很晚了,我——瞧。对不起。我过几天能再来看你吗?也许……”

这话好像不是对伊迪丝讲的。他点点头说:“晚安。”然后就转身走了。

伊迪丝用一种毫无色彩的高声尖音说:“我大约还是个六岁小姑娘的时候就会弹钢琴,喜欢画画,很害羞,所以妈妈就打发我去了圣路易斯的桑代克女子学校。我是那儿最小的一个学生,不过一切都挺好,因为爸爸是董事会成员,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我开始很不喜欢那里,最后又很热爱那里。女孩们都挺好,条件不错,我在那里认识了一些终生往来的朋友,而且——”

她开始说话时,斯通纳又转过身来,好奇地看着她,但脸上并没有流露出来。她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前方。脸上毫无表情,只是双唇在活动着,好像不用理解,只是在读着一本看不见的书。斯通纳慢慢地走过房间,在她身边坐下。伊迪丝好像没有注意到他,眼睛仍然直勾勾地看着前面,继续讲着自己的事,仿佛是斯通纳请她讲的。他想让伊迪丝打住,想安慰她,想抚摸她。他既没有动一动,也没有说什么。

伊迪丝继续讲着,过了会儿,斯通纳开始听她在讲什么。若干年后,他忽然想起,在他们第一次长时间一起相处的那个十二月的夜晚度过的一个半小时里,她告诉的事儿要比后来说的多得多。说完后,他感觉,在某种意义上,他们都是陌生人,以前没想过这个,而且他明白,自己爱上这个女孩了。

伊迪丝·伊莱恩·博斯特威克也许没有意识到,那天晚上她对威廉·斯通纳说了些什么,即便意识到了,恐怕也想不到那些话的意义。但斯通纳知道她说了什么,他将永远不会忘记;他听到的好像是一种忏悔,他想,据自己理解,那是在发出帮助的请求。

随着对伊迪丝的了解得更深入,斯通纳对她的童年也更加熟悉了;他开始觉得,这在她那个时期和条件的大多数女孩是很典型的。她是在这样的前提下接受的教育:在自己的道路上会受到保护,免遭生活可能投向她的粗俗事件,而且除了气质优雅顺从地附属于这种保护,她没有别的应尽义务,因为她属于这样一种社会和经济阶层,对这个阶层而言,保护几乎是一种神圣的义务。她读过好几所私人女子学校,学习阅读和写作,做些简单的算术;闲暇的时候,还会被鼓励做些针线活儿,弹弹钢琴,画画油画,讨论些比较温馨的文学作品。她还接受些着装、举止仪态、淑女用语、道德修养方面的指点。

她的品德训练,无论在学校还是家庭,本质上都是保守的,要抑制欲念,而且抑制的几乎全跟性有关。而且,情欲都是间接的,不被认可的;因此性遍布她所受教育的其余每个部分,并从那个隐蔽、未可言及的道德力量中吸收着它的大部分养分。她知道,应该对自己的丈夫和家庭尽各种义务,并且必须要履行。

她的童年时代非常规矩,甚至在最寻常的家庭生活的某些时刻都是如此。父母彼此相敬如宾;伊迪丝从未看到过他们之间表达那种无论是生气,还是怜爱的自然流露的温馨。生气就是好几天客客气气不说话,怜爱就是一句彬彬有礼的倾心话。她是独生女,孤单就是人生最初的状态。

所以,她是怀着某种脆弱、偏女性化的艺术天赋长大的,日复一日,不曾有过任何生活必需的知识。她的针头很秀气,却不实用。她画些雾蒙蒙、轻薄的水彩;用弱不禁风但相当准确的手弹弹钢琴;可是她忽视了自己的身体功能,生活中没有一天曾经独处过,稍微关心下那个自我。她从来没有想过可能要对别人的幸福生活负责。她的生活没有任何变化,就像低沉不变的嗡嗡声;母亲监管很严,伊迪丝还是个女孩的时候,就会在旁边坐上好几个小时看着她画画或者弹钢琴,好像两个人都没有别的正事可干。

十三岁的时候,伊迪丝完成了例行的性生理的转变,同时也完成了更不寻常的生理变化。在几个月的空当里,她差不多长高了一尺,身高快接近一个成年男子。她始终没有从身体的笨拙和令人尴尬、崭新的性态之间的关联中恢复过来。这些变化更加强化了某种天生的羞怯——在学校她总是跟同学保持着某种疏远的距离,在家里又没有人可倾诉,于是她越来越转向内在的自我。

现在,威廉·斯通纳闯进这块心灵的隐私之地。内心某种毋庸置疑、发自本能的东西,迫使她在斯通纳要出门时又喊回来,弄得她说话时又快又冲动,好像以前从来没说过话,而且今后也不会再说了。

随后的两个星期,斯通纳几乎每天晚上去看她。他们还听过大学新成立的音乐系举办的音乐会,晚上不是太冷的时候就缓慢、庄重地穿过哥伦比亚的街巷去散步;但更多时候,他们总是坐在达利太太的客厅里。有时他们会说说话,伊迪丝给他弹钢琴,他边听着边望着那双手柔弱地在琴键上活动着。从那天晚上第一次相处以后,他们的谈话奇怪地没有了人情色彩;他无法把她从保守中拉出来,当发现这样的努力让她难堪时,他就停止了尝试。不过,他们之间仍然有种舒心感,他想象他们有种心领神会的缘分。离她回圣路易斯不到一个星期的时候,斯通纳正式向她表白了自己的爱,并求了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