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3/4页)

伊迪丝很开心。“你看见了吧?”她用漫不经心、得意洋洋的口吻说,好像从她疯狂地攻击格蕾斯的“欢迎性”问题以来,时间并没有过去三年多。“你看见了吧?我是对的。她需要的只是轻轻地推一把。而威利还不同意。噢,我看得出。威利从来就不同意。”

这么多年,斯通纳每月都拿出几美元攒下来,这样,等时机一到,格蕾斯就可以离开哥伦比亚上大学,也许可以去东部的一所大学,有些距离的地方。伊迪丝知道这些计划,她好像也同意,可是等这个时刻到了,她好像又跟没听说过这事一般。

“噢,别这样!”她说。“我受不了!我的宝贝!去年她在这儿表现多好啊。这么受欢迎,这么开心。她得调整,而且——宝贝,格丽丝儿,宝贝——”她转向女儿,“格丽丝儿其实并不想离开她的妈妈。她是这样想的吗?难道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撇下?”

格蕾斯默默地盯着看了妈妈一会儿。她很快转向父亲,摇了摇头。她对妈妈说:“如果你要我留下,我当然愿意留下。”

“格蕾斯,”斯通纳说,“听我说。如果你想去——拜托了,如果你真的想去——”

她没有再回看父亲。“这没关系。”她说。

斯通纳还没有来得及说别的话,伊迪丝就开始说他们可以花她父亲省下的钱买一套新装,相当好的一套行头,甚至可以买一辆小车,这样她和朋友们就可以……格蕾斯露出那种缓缓、浅浅的微笑,点了点头,不时地说句话,好像这是对她的期待。

这件事就这样平息了,斯通纳不知道格蕾斯是怎么想的,不知道她留下来是因为自己愿意还是妈妈让她留下来,或者出于对自己命运的巨大漠然。那年秋季,她可以上密苏里大学一年级,在那里读上至少两年,然后,如果她愿意,她就可以去远处,离开这个州,去完成大学学业。斯通纳心想这条路要好一些,对格蕾斯来说要比在她几乎还不了解的这座监狱忍受两年多好得多,要比在伊迪丝绝望意志的烤架上再次撕裂好得多。

就这样什么都没有改变。格蕾斯要了那套衣装,拒绝了妈妈提供的小车,然后进了密苏里大学,成为一名新生。电话持续响个不停,那些同样的面孔(或者很像他们的面孔)继续出现,在大门前大笑着、大叫着。同样的汽车在黄昏中呼啸而去。格蕾斯不在家的时候比高中时还要频繁,伊迪丝对她想象的女儿越来越受欢迎的局面非常满意。“真像母亲,”她说,“结婚前,她是非常受欢迎的。所有那些男孩子……爸爸对他们那么恼火,可他心里偷偷地自豪着呢,我看得出。”

“是的,伊迪丝。”斯通纳温柔地说,他感觉自己的心在收缩。

这是斯通纳很艰难的一个学期;现在该轮到他来管理全校三年级英语考试了,与此同时,他还要参与指导两篇特别难的博士论文,这两篇论文都要求他自己阅读大量额外的资料。所以,他现在要比前几年习惯的那样频繁外出。

十月底的一天晚上,他比平常晚回家。起居室里的灯灭着,整个家很安静,他以为格蕾斯和伊迪丝都上床睡了。他带了些稿纸走到自己的那间小后屋里,想读几页后再上床睡觉。他走进厨房拿了块三明治,泡了杯牛奶,切了块面包,打开冰箱,这时他忽然听到尖厉、清晰,如一把小刀的拖得很长的尖叫声从楼下的什么地方传来。他冲进起居室,那尖叫声再次传来,这会儿变得很短促,强烈得有些愤怒,是从伊迪丝的工作室里传出的。他迅速穿过房间,打开工作室的门。

伊迪丝蜷着身子坐在地板上,好像刚刚在那里跌倒。她眼神疯狂,嘴巴大张着,准备发出又一声尖叫。格蕾斯坐在房间对面的一把弹簧椅子上,交叉着腿,几乎是镇定地望着母亲。伊迪丝工作台上唯一的一盏灯亮着,房间充满简陋的亮光和浓重的阴影。

“怎么回事?”斯通纳问。“出什么事儿了?”

伊迪丝的头转过来面对着他,好像脑袋是装在一个松弛的轴承上。她两眼空洞迷茫,用一种奇怪的任性口气说,“噢,威利。噢,威利。”她继续盯着斯通纳,头虚弱地摆动着。

他转向格蕾斯,女儿依然保持着镇定的表情。

她像聊天般说:“我怀孕了,父亲。”

尖叫声再度响起,尖厉刺耳,而且有种莫可名状的愤怒。他们都转向伊迪丝,她前后左右地看着,在那尖叫的嘴巴上方,眼神迷离,冰冷。斯通纳穿过房间,蹲在她身后,直直地扶她起来。她在斯通纳的胳臂中软溜溜的,他都撑不住伊迪丝的身体。

“伊迪丝!”他尖叫了声。“冷静!”

伊迪丝浑身僵硬,从他怀中挣脱。她双腿打着颤,悄悄穿过房间,站在那里俯身望着安坐不动的格蕾斯。

“你!”她啐了口,“噢,我的天,噢,格丽丝儿。你怎么能——噢,我的天,跟你父亲一样。是你父亲的血啊。噢,没错。肮脏。肮脏。”

“伊迪丝!”斯通纳更加尖锐地喝了声,大步朝她走来。他双手牢牢地按在她的胳臂上端,把她从格蕾斯身边拉开。“去卫生间,往脸上洒点冷水。然后回你房间躺下。”

“噢,威利,”伊迪丝恳求说,“我的小宝贝。我的心肝儿。怎么会出这种事?她怎么会——”

“去吧,”斯通纳说,“我待会儿叫你。”

伊迪丝摇摇摆摆地走出房间。斯通纳目光追随着她,但并没有动,直到听见卫生间龙头里的水流出来。接着他转向格蕾斯,她仍然坐在摇椅里抬头看着父亲。斯通纳迅速冲她笑了笑,穿过去走到伊迪丝的工作台前,拿了把靠背椅,又带过来,放在格蕾斯的椅子前,这样跟她说话时就不用俯视她向上翻着的脸了。

“喏,”他说,“干吗不告诉我?”

格蕾斯冲他柔和地微微一笑。“没有多少可讲的。”她说。“我怀孕了。”

“你能确定吗?”

她点了点头。“我去看过医生了。今天下午我刚拿到报告。”

“哦,”斯通纳说着笨拙地拍了拍她的手,“不用担心。一切都会过去。”

“嗯。”她说。

他温和地问:“想告诉我孩子的父亲是谁吗?”

“一个学生,”她说,“大学的。”

“你不想告诉我?”

“噢,不是,”她说,“这已经不重要了。他叫弗莱,埃德·弗莱。是个二年级的学生。我想他在你去年的新生综合班上过课。”

“我想不起了,”斯通纳说,“我一点儿都想不起他了。”

“对不起,爸爸,”格蕾斯说,“真够傻的。他有点儿喝醉了。我们没有采取——措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