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写作(第2/4页)

门:你记笔记吗?

加:从来不记,除了一些工作记录。积多年的经验,我认为,要是记笔记,就会老想着记笔记,顾不上构思作品了。

门:你修改得多吗?

加:在这方面,我的工作有了很大的变化。我年轻的时候,往往一口气写完,然后打几份出来,进行修改。现在我边写边改,一行行地改,这样写一天,我的稿纸干干净净,没有涂改勾画,差不多可以送交出版社了。

门:你撕了很多稿纸吗?

加:不计其数。我先把一张稿纸装进打字机……

门:你总是打字吗?

加:是的,我用电动打字机。如果出了错,或者对打出来的内容不太满意,或者只是打错了字,不管是由于我自己的坏习惯、癖好,还是由于过分审慎小心,我会把稿纸撤下来,换上一张新的。写一篇十二页的短篇小说,我有时要用五百张稿纸。也就是说,我有个怪癖:我认为打字错误等于创作上的失误。这个毛病我改不了。

门:许多作家不适应电动打字机,你没有这种情况吧?

加:我没有。我和电动打字机结下了不解之缘。不使用这种打字机,我简直无法写作。我认为,一般来说,各种条件舒适,能够写得更好。有一种浪漫主义的神话,说是作家要想进行创作,必须忍饥挨饿,必须经受磨难,这我根本不相信。吃得好,使用电动打字机,能够更好地写作。

门:你在接受采访时很少谈到你正在写的作品,这是为什么?

加:因为我正在写的作品是我私生活的一部分。老实说,我感觉那些在接受采访时大谈其未来作品情节的作家有点儿可怜,因为这表明,他们的工作进展得并不顺利,他们想把在小说创作中解决不了的问题拿到报刊上解决,以求自我安慰。

门:可是你常常跟你的知己好友谈论你正在写的作品。

加:这倒不假。我是要他们干一件苦差事。我只要写东西,就常常跟朋友们谈论。用这种办法,我就能发现哪儿写得成功,哪儿写得还有缺陷,这是在黑暗中认清前进方向的一个诀窍。

门:你把正在写的东西讲给别人听,可是几乎从来不让别人看。

加:从来不让别人看。这几乎已经变成了一种迷信。实际上,我认为,在文学创作的征途中,作家永远是在孤军奋战,这就像海上遇难者在惊涛骇浪里挣扎。是啊,这是世界上最孤独的职业。谁也无法帮助一个人写他正在写的东西。

门:你认为,最理想的写作环境是在什么地方?

加: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上午在一个荒岛,晚上在一座大城市。上午,我需要安静;晚上,我得喝点儿酒,跟至亲好友聊聊天。我总感到,必须跟街头巷尾的人们保持联系,及时了解当前情况。我这里所说的和威廉·福克纳的意思是一致的。他说,作家最完美的家是妓院,上午寂静无声,入夜欢声笑语。

门:我们着重来谈谈写作技巧吧。在你漫长的学习写作的生涯中,哪些人影响过你,你能对我说说吗?

加:首先是我的外祖母。她不动声色地给我讲过许多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仿佛她刚刚亲眼看到似的。我发现,她讲得沉着冷静,绘声绘色,使故事听起来真实可信。我正是采用了我外祖母的这种方法创作《百年孤独》的。

门:那么是她使你发现自己会成为一个作家的吗?

加:不是她,是卡夫卡。我认为他是采用我外祖母的那种方法用德语来讲故事的。我十七岁那年读到了《变形记》,当时我认为自己准能成为一个作家。我看到主人公格里高尔·萨姆莎一天早晨醒来居然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于是我就想:“原来能这么写呀。要是能这么写,我倒也有兴致了。”

门:为什么这一点会引起你那么大的注意?这是不是说,写作从此可以凭空编造了?

加:因为我恍然大悟,原来在文学领域里,除了我当时背得滚瓜烂熟的中学教科书上那些理性主义的、学究气的教条之外,还另有一番天地。这等于一下子卸掉了贞操带。不过,随着年逝月移,我发现一个人不能任意臆造或凭空想象,因为这很危险,会谎言连篇,而文学作品中的谎言要比现实生活中的谎言更加后患无穷。事物无论看起来多么随意,总有一定之规。只要不陷入混乱,不彻头彻尾地陷入非理性之中,就可以扔掉理性主义这块遮羞布。

门:不陷入虚幻?

加:对,不陷入虚幻。

门:你讨厌虚幻,为什么?

加:因为我认为想象只是粉饰现实的一种工具。但是,归根结底,创作的源泉永远是现实。而虚幻,或者说单纯的臆造,就像沃尔特·迪士尼的东西一样,不以现实为依据,最令人厌恶。记得有一次,我兴致勃勃地写了一本童话,取名《虚度年华的海洋》,我把清样寄给了你。你像往常一样坦率,对我说你不喜欢这本书。你认为,这是由于你的一个局限:虚幻的东西让你觉得不知所云。你的话使我幡然醒悟,因为孩子们也不喜欢虚幻,他们喜欢想象的东西。虚幻和想象之间的区别,就跟口技演员手里操纵的木偶和真人的区别一样。

门:从文学创作和写作技巧的角度来说,除了卡夫卡之外,还有哪些作家对你产生过影响?

加:海明威。

门:你并不认为他是一个伟大的长篇小说家。

加:他不是一个伟大的长篇小说家,但是个杰出的短篇小说家。他有句名言。他说,短篇小说仿佛一座冰山,应该以肉眼看不见的那个部分作为基础。也就是说,应该以研究、思索、搜集来却没有直接用在故事中的材料作为基础。是的,海明威让人获益匪浅,他甚至会告诉你如何描写一只猫拐过一个街角。

门:格林也教给你不少东西,我们有一次谈到了这一点。

加:是的,格雷厄姆·格林确实教会了我如何探索热带的奥秘。一个人很难抓住最本质的东西对其十分熟悉的环境做出艺术的概括,因为他知道的东西是那样多,以至于无从下手,要说的话是那样多,以至于最后竟说不出一句来。这正是我面对热带时的问题。我曾兴致勃勃地读过富有观察力的哥伦布、皮加费塔和西印度群岛编年史家的作品,我还读过戴着现代主义有色眼镜的萨尔戈里、康拉德和本世纪初拉丁美洲的热带风俗作家以及其他许多人的作品。我发现,他们的观察和现实有非常大的差距。有些人只是罗列现象,而罗列的现象越多,眼光就越短浅;而另外一些人,据我们所知,则一味地雕词琢句,咬文嚼字。格雷厄姆·格林非常正确地解决了这个文学问题:他精选了一些互不相干但是在主观意识中却有着非常微妙而真实的联系的材料。用这种办法,从热带的奥秘中可以提炼出熟透的番石榴的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