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写作(第3/4页)

门:你还从什么人那儿受到了教益,你记得吗?

加:大约二十五年前,我在加拉加斯聆听过胡安·博什的教诲。他说,作家这种职业,他的技巧、他的构思才能,甚至他细腻隐蔽的叙述手法,应该在青年时代就融会贯通。我们作家就跟鹦鹉一样,上了岁数,就学不会说话了。

门:从事新闻工作,终究对你的文学创作总有些帮助吧?

加:是的,但并不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它使我有效地掌握了语言这种工具。新闻工作教会我如何把故事写得有血有肉。让美人儿蕾梅黛丝裹着床单(白色的床单)飞上天空,或者给尼卡诺尔·雷伊纳神甫喝一杯巧克力(是巧克力,而不是别的饮料)就能使他离开地面十厘米,这些都是新闻记者的描写手法或报道方式,是很有用的。

门:你一向很喜欢电影。作家也能从电影里学到有用的东西吗?

加:我不知道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对我本人而言,电影既有长处,同时也有不足之处。不错,它让我看到了形形色色的形象,但是我现在认识到,在《百年孤独》之前我的所有作品里,我都过分热衷于人物和场景的形象化,甚至执迷于表明取景的视点及角度。

门:你现在一定想到了《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这部小说。

加:是的,这部小说的风格和电影脚本极为相似。仿佛有一台摄影机在跟拍人物的活动。当我重读这部小说的时候,我仿佛看到摄影机在工作。今天,我认识到,文学手段和电影手段是不尽相同的。

门:你的作品为什么不太重视对话?

加:因为西班牙语的对话总显得虚伪做作。我一直认为,西班牙语的口头对话和书面对话有很大的区别。在现实生活中,西班牙语对话是优美生动的,但写进小说就不一定了。所以,我很少写对话。

门:你在着手创作一部长篇小说之前,作品中每个人物将要展开的种种活动,你是否心中有数?

加:只是有个大概的想法。在小说的写作过程中,会发生难以逆料的事情。我对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最初设想是,他是我国内战时期的一名老将,是在一棵大树底下小便时一命归天的。

门:梅塞德斯告诉我说,写到他死的时候,你心里很难受。

加:是的,我知道我迟早要把他结果的,但我迟迟不敢下手。上校已经上了岁数,整天做着他的小金鱼。一天下午,我终于拿定了主意:“现在他该死了!”我不得不让他一命归天。我写完那一章,浑身哆嗦着走上三楼,梅塞德斯正在那儿。她一看我的脸色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上校死了。”她说。我一头倒在床上,整整哭了两个钟头。

门:你认为什么是灵感?这种东西存在吗?

加:“灵感”这个词已经给浪漫主义作家搞得声名狼藉。我认为,灵感既不是一种才能,也不是一种天赋,而是作家坚韧不拔的精神和精湛的技巧同他们所要表达的主题达成的一种和解。当一个人想写点儿东西的时候,这个人和他要表达的主题之间就会产生一种互相制约的紧张关系,因为写作的人要设法探究主题,而主题则力图设置种种障碍。有时候,所有障碍会一扫而光,所有矛盾会迎刃而解,会发生一些过去梦想不到的事情。这时候,你会感到,写作是人生最美好的事情。这就是我所认为的灵感。

门:你在写一本书的过程中,是不是有时候也会丧失这种才能?

加:是的,那时我就得从头至尾重新构思。我用螺丝刀修理家里的门锁和插座,给门刷上绿漆。我认为,体力劳动常常能帮助我战胜对现实的恐惧。

门:什么地方会出问题?

加:常常是在结构上。

门:问题有时是否会很严重?

加:严重到我不得不整个儿重写一遍。一九六二年我在墨西哥写《族长的秋天》,写到近三百页稿纸时停了笔,底稿里只有主人公的名字保留了下来。一九六八年我在巴塞罗那重新开始写,辛辛苦苦干了六个月,又停了笔,因为主人公——一个年迈昏愦的独裁者——品格方面的某些特征写得不太清楚。大约两年之后,我买到一本描写非洲狩猎生活的书,因为我对海明威为此书写的前言很感兴趣。这篇前言对我来说价值不大,但是等读到描写大象的那一章,我发现了写好我这部长篇小说的办法。原来,我可以根据大象的某些习性来描绘我小说中的那个独裁者的品格。

门:除了作品的结构和中心人物的心理之外,你还碰到过其他问题吗?

加:碰到过,有一次我简直无从下笔,我怎么也写不好某个城市炎热的气候。这事很棘手,因为那是加勒比地区的一座城市,那儿的天气应该热得可怕。

门:那你后来是怎么解决的呢?

加:我想出一个主意:举家前往加勒比。我在那儿逛荡了几乎有一年,什么事也没干。等回到我写《族长的秋天》的巴塞罗那,我栽了几种植物,让它们飘逸出阵阵芳香,最终我让读者体验到了这座城市的酷热天气。这本书后来没费多大周折就顺利写完了。

门:当你快写完一本书的时候,会出现什么情况?

加:我对它再也不感兴趣了。正如海明威所说,它是一头死去的狮子了。

门:你说过,优秀的小说是现实的诗意再现。你能不能解释一下这个观点?

加:可以。我认为,小说是用密码写就的现实,是对世界的一种揣度。小说中的现实不同于生活中的现实,尽管前者以后者为依据。这跟梦境一个样。

门:在你的作品中,特别是在《百年孤独》和《族长的秋天》中,你描绘现实的方式已经有了一个名称,即魔幻现实主义。我觉得,你的欧洲读者往往对你所讲述的事物的魔幻色彩更为关注,但对产生这些事物的现实却视而不见……

加:那一定是他们的理性主义妨碍他们看到,现实并不是西红柿或鸡蛋多少钱一斤。拉丁美洲的日常生活告诉我们,现实中充满了奇特的事物。对此,我总是愿意举美国探险家F.W.厄普·德·格拉夫的例子。上世纪初,他在亚马逊河流域作了一次令人难以置信的旅行。这次旅行使他大饱眼福。他见过一条沸水滚滚的河流,还经过一个地方,在那里,人一说话就会降下一场倾盆大雨。在阿根廷南端的里瓦达维亚海军准将城,极风把一个马戏团整个儿刮上天空,第二天渔民们用网打捞上来许多死狮子和死长颈鹿。在短篇小说《格兰德大妈的葬礼》中,我描写了教皇在哥伦比亚的一个村庄里进行的一次难以想象的、不可能成为现实的旅行。我记得,我把迎接教皇来访的总统写成一个秃了顶的矮胖子,以别于当时执政的高个瘦削的总统。小说问世十一年后,教皇真的到哥伦比亚来访问,迎接他的总统跟我小说里描写的一模一样:秃顶、矮胖。我写完《百年孤独》之后,巴兰基亚有个青年说他确实长了一条猪尾巴。只要打开报纸,就会发现我们周围每天都会发生奇特的事情,我认识一些普普通通的人,他们兴致勃勃、仔细认真地读了《百年孤独》,但是阅读之余并不大惊小怪,因为说实在的,我没有讲述任何一件跟他们的现实生活大相径庭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