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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莫德,你乳白色的小羊,你全不宜为人妻。

——丁尼生《莫德》,1855

那天下午,牧师下楼时又折回来,说他想起了一个合适的人选时,波尔坦尼太太的表情一片茫然,显然对情况一无所知。像她那一类妇女,在对一件事情的情况不了解的时候,多半会表示不同意。她那张脸也令人羡慕地适合于表现这后一种情感。她的眼睛完全没有丁尼生笔下“默祷之乡”的影子,双颊肌肉松弛,几乎与牛脖子下面的垂皮无异,这就使她的上下嘴唇紧贴在一起,那架势明白表示,凡对她的两大生活原则构成威胁的她都坚决反对。第一条是(我想借用特赖奇克①颇具讽刺意义的公式化表述)“文明即金钱”;第二条是“不冒犯我即为可敬”。她颇像一只白色的狮子狗,更准确地说,是像玩具狮子狗,因为她总是在胸部藏着一小袋樟脑,作为预防霍乱的措施……因此,不管她走到哪里,哪里就散发出卫生球的气味。

“我不认识她。”

牧师觉得自己遭受冷遇。他心里嘀咕,如果那个好心的撒玛利亚人碰上的是波尔坦尼太太,而不是那个可怜的行路人②,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情况。

“我并不认为你会认识她。她是个查茅斯姑娘。”

“姑娘?”

“她的年龄我不很清楚,那就叫她女人吧,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也可能大一点。我不想乱做猜测。”牧师心里明白,他为这位缺席被告的辩护开局不妙。“可是她的处境十分悲惨,是你施舍的最合适人选。”

“她受过教育吗?”

“当然。她家刻意要把她培养成家庭教师,后来她果真成了家庭教师。”

“她现在做什么工作?”

“她现在恐怕没有工作。”

“为什么?”

“说来话长。”

“我倒很想听听,然后再接着谈。”

于是牧师又坐了下来,给她讲了他所知道的有关萨拉·伍德拉夫的情况,或者说,只讲了一部分。他为了勇敢地拯救波尔坦尼太太的灵魂,即使危及自己的灵魂也在所不惜。

“这姑娘的父亲是梅里顿勋爵的佃户,就在比敏斯特附近。他虽然是个农夫,但为人非常正直,在当地备受尊重。他很明智,坚持让女儿念书,她受的教育的程度比人们估计的要高。”

“他去世了吗?”

“好几年了。姑娘去了查茅斯,在约翰·塔尔博特上尉家当家庭教师。”

“他会给她写推荐信吗?”

“我亲爱的波尔坦尼太太,如果我对我们前面的对话理解正确无误,我们正在讨论的是要对一个人进行施舍,不是要雇佣一个人。”她频频点头,人们都知道,她最接近表示歉意的动作,也就仅限于此了。“要这样一封推荐信是绝不会有问题的。她离开他家,是她自己主动提出的要求。情况是这样的。你也许还记得,去年十二月,有一条法国三桅帆船,可能是从圣马洛开出来的,遇上可怕的大风,在斯通巴罗附近被刮上了岸。你一定也还记得,三名船员获救,并被查茅斯的人收留。其中有两个是普通水手,另一个我知道是船上的中尉。船刚一受到狂风袭击,他有一条腿就被压伤了。但是他紧紧抱住一根桅杆,终于被冲上岸来。这一条消息你一定看过。”

“很可能看过。我不喜欢法国人。”

“塔尔博特上尉自己也是个海军军官,好心叫他的家人照顾这位……外国军官。法国军官不会讲英文,于是请来伍德拉夫小姐当翻译,同时照顾他的日常生活。”

“她能讲法语?”波尔坦尼太太一听到这一可怕的情况,立即惊恐起来,这使牧师深感失望,但他最终还是彬彬有礼地对她鞠躬、微笑。

“我亲爱的太太,大多数家庭女教师都是能讲法语的。这不是她们的过错,因为社会对她们有这方面的要求。我们还是回到那位法国绅士的话题上来吧。很遗憾,他不配得到这样的称呼。”

“福赛思先生!”

她昂起头坐直了,表情有些轻蔑,但不是很严厉,唯恐把面前这位可怜人吓得连话都不敢说了。

“我还得补充一点,他在塔尔博特上尉家里,并未发生什么行为不端之事。就是后来,他也未曾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对伍德拉夫小姐有什么非礼之举。弗西-哈里斯的话可以为此作证。这方面的情况,他比我更了解。”这里提到的哈里斯是查茅斯的牧师。“但是这位法国人博得了伍德拉夫小姐的爱慕。他的腿伤痊愈之后,乘车去了威茅斯,当时大家都认为,他是想觅路回国。他走后才两天,伍德拉夫小姐便迫不及待地请求塔尔博特太太允许她离职。据我所知,塔尔博特太太曾试图问明她辞职的原因,但没能问出个究竟。”

“她没有提前打招呼,塔尔博特太太就这样让她走了吗?”

牧师巧妙地抓住了这个机会。“我同意——这样做很荒唐,她本该更懂规矩的。倘若伍德拉夫小姐受雇于一个更聪明的人,无疑是不会发生后来那种可悲的事情的。”他停顿了一下,好让波尔坦尼太太有时间领会出他的话中隐含着对她的恭维。“长话短说。伍德拉夫小姐到了威茅斯,就和那法国人厮混在一起。她的行为的确应该受到严厉谴责,但是我听说她当时是和一个表姐妹一起住的。”

“依我看,这不能成为原谅她的理由。”

“确实不能。但是你应该记住,她不是大家闺秀。下层阶级不像我们那么注意自己的行为。对了,我忘了告诉你,那法国人还对她山盟海誓说要娶她。伍德拉夫小姐去威茅斯,还以为真要结婚了。”

“难道他不是天主教徒吗?”

波尔坦尼太太自认为是屹立在波涛汹涌的天主教海洋中一座纯净的帕特莫斯岛。

“从他的行为看,他完全不信仰基督教。他无疑对她说过,他虽身居那个被引入歧途的国度,但是他却和我们信奉同一种宗教。过了几天,他回法国去了。他对伍德拉夫小姐许诺,他回家去看一看,并搞到一条新船之后,马上就回到莱姆镇这里来跟她结婚,然后带她一起走。同时,他还骗她,说他回到法国就会被提升为上尉。从那时候起,她一直在等待着。显而易见,那人是个毫无良心的骗子。毫无疑问,他在威茅斯的时候,曾企图非礼这个可怜的女人。但是,她坚守基督教的道德准则,于是他的图谋未能得逞,只好乘船溜走。”

“此后她的情况又如何呢?塔尔博特太太肯定不会再让她回去了吧?”

“太太,塔尔博特太太的确有些古怪。她主动提出让她回去。但是现在我就要讲到故事的悲惨结局了。伍德拉夫小姐并没有疯,一点没有。交给她的任务,她什么都做得很好。但是她患有抑郁症,发作起来挺严重。这无疑与她的悔恨有关。依我看,这与她固执的妄想也有关系,她总是以为中尉是诚实之人,有一天还会回到她身边。正是出于这个原因,人们常常可以看到她在我们小镇的各个码头上转悠。弗西-哈里斯先生本人也诚恳地努力想让她明白,她这样做不仅不得体,而且是完全无望的。如果把话说得更直白一些,太太,她就是有点疯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