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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我啊,提出一个无益的问题

又有何用?如果人们认为死亡

就是生命终结,那么,爱却不是这样,

否则,爱只是在短暂的空闲时

那懒散而没激情的友谊,

或者披着他萨梯粗犷的外套

已踩伤了芳草,并摧残了葡萄,

在树林里悠闲自在,开怀喝吃。

——丁尼生《悼念集》,1850

年轻人都渴望见到莱姆。

——简·奥斯丁《劝导》

欧内斯蒂娜的面孔和她的年龄很相称:鹅蛋脸,小小的下巴,紫罗兰般娇贵。今天,在当时的大画家菲兹、约翰·利奇的作品里,还可以看到那样的脸蛋。灰色的眼睛,白皙的皮肤,更衬托出其他部位的清秀。和别人初次见面,她会不失优雅地垂下眼帘,仿佛一旦有男人敢于开口对她说话,她马上就会晕倒似的。但是只要她的眼角微微一动,同时她的嘴角也相应微微一动——如果我们还继续用同一个比喻,那就像二月里紫罗兰的芳香一样淡雅——那就能十分微妙又准确无误地告诉你,她并非像表面上那样对大男人毕恭毕敬。那一丝不易察觉的表情颇像利蓓加·夏泼①,也许会使正统的维多利亚时代人顿生疑惑,但是对查尔斯那样的男人,她具有不可抗拒的魅力。她很像一个端庄的小女孩,那一类名字叫乔治娜,或者维多利亚,或者艾伯蒂娜,或者马蒂尔达的女孩,在每次舞会上都在严格的保护下和大伙儿坐在一起,但她又不完全是如此。

查尔斯离开特兰特姨妈位于布罗德街的家,大约走一百多步,回到他住的旅馆,步履庄重地——世上自称热恋中的情人不都有点犯傻吗?——登上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去对着镜子审视自己那张好看的脸。与此同时,欧内斯蒂娜向姨妈告辞,回她的房间去。她想透过花边窗帘最后再看一眼未婚夫,不过她本来也想快点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姨妈家只有这个房间她觉得还算可以。

欧内斯蒂娜欣赏查尔斯的走路姿态,特兰特姨妈的女仆恰巧出来办事,查尔斯脱帽向她致意,那风度更是令蒂娜赞叹不已。不过她讨厌他这样做,因为这女仆有着一双多塞特郡农民特有的活泼小眼睛,粉红色的肤色颇具挑逗性。蒂娜严格禁止查尔斯看任何六十岁以下的女人,特兰特姨妈刚好超出一岁,有幸免受此条件之约束。蒂娜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这房间是按照她的喜好特意为她装修配置的,突出法国风格,当时的法国风格与英国风格一样庄重,只是镀金的东西多一点,花哨一点。特兰特姨妈住宅的其余部分则一无更改地、顽固地保留着四分之一世纪前的风格,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也就是说,它简直是一座博物馆,里面的器物既说不上是腐朽的,又说不上精致和典雅,看了令人回想起讨厌的乔治四世及其审美趣味。

没有人会不喜欢特兰特姨妈的。看到她那张纯真的脸,看到她说话的样子——尤其是她说话的样子,你就是想生气也生不起来了。她具有成功的老处女所特有的发自内心的乐观主义精神。孤独可能有损自立精神,但也可能教人学会自立。起初,特兰特姨妈凡事只为自己着想;后来,她逐渐学会也关心别人。

然而,欧内斯蒂娜却处处找岔子生她的气,比如五点钟还吃不上晚饭;其他房间里的家具过于严肃令人难受;姨妈过分关心她的名誉(她认为,未成正式夫妻,两个人不应该单独坐在一处,也不应单独外出散步)。欧内斯蒂娜最感到恼火的一件事情是到莱姆小镇来。

可怜的姑娘是独生女,自古以来,凡独生子女都有一种特有的痛苦,即来自父母的不可抗拒、永不松懈的关心照顾。自她出生以后,哪怕是最轻微的一声咳嗽,父母也会为她请来医生。进入青春期后,有时难免突发奇想,异想天开,此时父母便会为她请来装饰师和服装师。只要她稍一蹙眉,爸爸妈妈便会暗暗自责几个小时。如果是做新衣服买新壁毯之类的事,那倒好办。但是有一件事,无论她如何赌气、怎样抱怨都无济于事,那就是她的健康问题。她的父母认为她有肺痨病。他们只要一闻到地下室有湿气,马上就会想迁居。只要下两天雨,他们马上就会想换个地方住。哈利街上有一半的医生都为她做过检查,但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她一生未患重病,既没有嗜眠症,也没有慢性虚弱。她可以——如果获得允许——可以通宵达旦跳舞,第二天还可以打一早上板羽球,毫无倦意。父母对她溺爱有加,她要改变他们的定见确实无能为力,就像一个婴儿推不倒一座大山一样。要是他们能预知未来该有多好!因为后来欧内斯蒂娜在同辈人中寿命最长。她生于一八四六年,卒于希特勒入侵波兰那一天。

在她绝无必要的疗养程序中,有一个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即每年都得到莱姆镇跟她母亲的姐妹住上一段时间。通常她是在繁忙季节过后来这里恢复一下状态,今年她被送来得特别早,为的是养精蓄锐,准备结婚。海峡的和风无疑对她有些益处,但是她每次乘马车驾临莱姆镇时,总是心情忧郁,就像被流放西伯利亚的囚犯一样。那里的社交界简直和特兰特姨妈笨重的红木家具一样“时新”。谈到娱乐,对一个一贯享受伦敦最高级娱乐活动的小姐来说,实在是比没有还糟糕。她和特兰特姨妈之间,不像是外甥女与姨妈之间的关系,倒像是一个骄傲的孩子,一个英格兰的朱丽叶与她的笨拙的保姆之间的关系。要不是有幸在前一年冬天出现了一个罗密欧,并答应要与她共度服刑般的寂寞生活,她是会造反的——至少是她自己几乎肯定会造反。欧内斯蒂娜的独立意志比她周围的人所能接受的要强得多,也比她的时代所能允许的要强得多。好在她对传统的东西还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尊重,而且她和查尔斯都喜欢自嘲,这一点对他们俩之间最初产生相互吸引并非无足轻重。要不是喜欢自嘲并颇具幽默感,她会成为一个被宠坏的讨厌孩子。她经常自称“你这个被宠坏的讨厌孩子”,这一做法肯定大大减少了她被别人所讨厌的程度。

那天下午,她在自己的房间里脱下连衣裙,只穿着内衣和衬裙站在镜子前。有好一会儿,她完全处在高度自我陶醉和遐想之中。她的颈部和双肩更衬托出她的脸蛋之美。她的确太美了,在她的朋友们当中是最美丽的姑娘之一。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的美,她举起双手,把头发解开。她知道自己这样做有些可耻,但却是必要的,就像在冬夜里洗个热水澡或躺在温暖的床上一样。在那堪称罪恶的瞬间,她把自己想象成一个邪恶的人——一个舞女,一个女伶。如果你当时在场观看,一定会看到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她突然停止转身,也不再欣赏自己在镜子里的侧面形象,突然抬头望天花板。她的嘴唇翕动着。她急忙打开一个衣柜,穿上一件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