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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略特先生,我认为好朋友应当是那些头脑聪明、见多识广而又能说会道的人。在我的心目中,好朋友的条件就是这样。”

“你错了,”他婉转地说,“这不是好朋友,而是理想的朋友。好朋友的条件,光是出身、教养和风度良好就行,而教育程度差一些也无关紧要。”

——简·奥斯丁《劝导》

十九世纪到莱姆镇来访问的人,已经不必再经历到古希腊的殖民地去的旅行者经历过的那种考验,查尔斯当时不必在市政厅的台阶上发表一篇伯里克利式的演说,然后再综合报告世界新闻提要。但是当地人要审视他们,会对他们说话,这是免不了的。欧内斯蒂娜曾就这一点提醒过查尔斯:他必须把自己当作动物园里的一只野兽,如果有人用粗野的目光瞪他,或者拿雨伞捅他,他应该尽可能逆来顺受。他每周有两三次必须陪同欧内斯蒂娜和特兰特姨妈出访,忍受几小时痛苦无聊的时光。唯一的安慰是,每当他们回到特兰特姨妈家后,照例会有一场小小的欣喜。欧内斯蒂娜会热切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当看到他那因受不断重复的无聊闲谈搅扰而产生的呆滞目光时,就会对他说:“很讨厌是吗?你能原谅我吗?你恨我吗?”而当他一露出笑容,她便立即投入他的怀抱,仿佛他是从一场暴乱或一次雪崩中侥幸生还。

很碰巧,就在查尔斯发现安德克利夫之后的第二天早上,一场“雪崩”就在马尔巴勒宅邸发生。此类访问不是偶然的,也不是自发的。之所以不可能是偶然和自发的,是因为来访者和受访者的身份早已经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传遍了整个小镇,而且双方都有严守礼仪的强烈意识。波尔坦尼太太对查尔斯不感兴趣,就跟查尔斯对她不感兴趣一样。但是查尔斯如果不是被铁链捆上拖来见她,让她用胖胖的小脚踩上一脚,她就会大光其火,而且这件事必须在他到达之后不久就做,因为拖得越久就越是不敬。

当然,这些“外来者”从本质上说是游戏中的筹码。访问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它们一旦被接受时会被派上的各种有趣的用场!“亲爱的特兰特太太要让客人们第一个来访问我……”“欧内斯蒂娜至今尚未去拜访你们吗?这真是奇怪,我们可幸运了,她已经来过两次啦……”“我敢肯定,那是一时疏忽,特兰特太太是个极富爱心的老人,就是好忘事儿……”要想有机会能说这些话,或者想得到类似的令人垂涎的将社交匕首插入对手体内并使劲搅动的机会,有赖于像查尔斯这样“重要”的访客来提供。他无法逃避自己的命运:好像一只硕鼠落在一只饿猫——更准确地说,是几十只饿猫的爪子之间。

在林地上巧遇之后的翌日上午,萨拉听见仆人通报特兰特太太带着两个年轻朋友来访,立即站起来要离开房间,但是波尔坦尼太太叫她留下来。太太一想到年轻人那么快乐就要发脾气,而且,不管怎么说,在和科顿太太待了一个晚上之后,她今天有充分的理由发更大的脾气。她认为欧内斯蒂娜是个轻浮女子,同时也就肯定她的未婚夫是个轻浮男子,她似乎有责任让他们难堪一下。此外,她还知道,这种社交场合对那罪人也是一种惩罚手段。一切密谋停当。

客人们进来了。特兰特太太拖着长裙地走上前,显得十分热情和蔼。萨拉腼腆地、痛苦地站在后面,显得与这个场面格格不入。查尔斯和欧内斯蒂娜从容自在地站在两位老太太后面的地毯上。两位老太太互相认识已有数十年,象征性地拥抱一下还是必要的。接着介绍欧内斯蒂娜,她微微行过屈膝礼之后,握了握那只威严的手。

“你好,波尔坦尼太太。你的气色极好。”

“我这样的年纪,弗里曼小姐,精神上的健康最重要。”

“我可以放心了。”

波尔坦尼太太想就这个有趣的话题继续谈下去,可是欧内斯蒂娜却转身介绍查尔斯,他俯身亲了一下老太太的手。

“幸会,太太。你的房子真漂亮。”

“对我来说太大了。我保留这幢房子,是为了纪念我亲爱的丈夫。我知道他会希望——他希望我这样做。”

她的目光越过查尔斯,注视着这座房子里最主要的一张画像,那是弗雷德里克一八五一年去世之前两年别人为他画的。画中人聪明、虔诚、有尊严、外貌英俊,最重要的是社会地位比大多数人高。他肯定是个极富尊严的基督教徒,但是其他的特征则是画家凭想象画出来的。这位去世已久的波尔坦尼先生虽然家资万贯,但却是个十足的草包,他一生中唯一真正有意义的行动就是结束生命。查尔斯以恰如其分的敬重望着画中这位骨瘦如柴的人在享用盛宴。

“啊,是的,我明白。这是很自然的。”

“他的愿望不应该违背。”

“是的。”

特兰特太太对萨拉微笑过后,把她当作打破这种为死者唱颂歌的局面的一个机会。

“我亲爱的伍德拉夫小姐,见到你真高兴。”她走过去,握了一下萨拉的手,极为关心地望了她一眼,压低声音对她说,“请你来找我好吗——等蒂娜走了以后。”就在那一瞬间,一丝罕见的表情从萨拉的脸上掠过。她心里的那台计算机早已对特兰特太太做过评估,并把结果储存着。她在波尔坦尼太太面前一直装出矜持、独立,甚至近乎藐视一切的样子,此时这些伪装一下子全都扯去了。她甚至还露出了微笑,虽然笑得有些苦。她用最微小的动作轻轻点了一下头:如有可能,她会去的。

接着又是一些相互介绍。两个年轻姑娘互相冷冷点头示意,查尔斯鞠了一躬。他仔细留意观察,看她是否会以什么方式流露出他们俩在前一天曾两次相遇,但是她有意回避他的目光。他很好奇地想要看一看这只野性的动物眼下处于被围困的状态之下会如何行动,但是他很快就失望地看到她完完全全逆来顺受。除非是叫她去拿东西,或者是女士们想要热巧克力叫她去拉铃,否则波尔坦尼太太完全不把萨拉放在眼里。查尔斯注意到,欧内斯蒂娜对她的态度也是如此,心里很不高兴。特兰特姨妈极力想拉她跟大家一起谈话,但是她坐得稍微远一些,脸上毫无表情,人们会认为这是她觉得自己地位低贱而退缩的表现。查尔斯自己也有一两次很有礼貌地向她转过身去,希望她对某一个意见表示首肯,但未能取得成功。她尽可能不做出什么反应,并且仍然回避他的目光。

直到这次访问行将结束的时候,查尔斯才开始意识到情况还有新的一面。他突然明白了,姑娘沉默不语、逆来顺受恰恰和她的天性相反,因此她是在扮演一个角色,以显示她根本不愿意理睬她的女主人,并且不赞成她的女主人的谈话。波尔坦尼太太和特兰特太太一个沉着脸,一个则滔滔不绝地谈论着各种礼节性话题,话题数目不多,但过程无限长……她们谈仆人,谈天气,谈谁快生孩子了,谈葬礼和婚事,谈迪斯累里先生和格莱斯顿先生(这个话题似乎符合查尔斯的兴趣,但是它也给了波尔坦尼太太个机会,可以严厉谴责前者的个人准则和后者的政治准则)①;接着又谈上星期天的布道,谈当地商人的种种缺陷,最后自然又回到仆人的话题上。对这一套熟悉的无聊闲谈,查尔斯视之如同炼狱,只好微笑、扬眉、点头应付。他看得出来,沉默的伍德拉夫小姐是在竭力压抑自己愤愤不平的情绪——使一个敏锐的旁观者看了会觉得十分有趣的是,她对此几乎不加掩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