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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的活动隐蔽,司繁育的女神用面纱遮起……

——丁尼生《莫德》,1855

我不知道。我正在讲的这个故事完全是想象的。我所创造的这些人物在我脑子之外从未存在过。如果我到现在还装成了解我笔下人物的心思和最深处的思想,那是因为正在按照我的故事发生的时代人们普遍接受的传统手法(包括一些词汇和“语气”)进行写作:小说家的地位仅次于上帝。他并非知道一切,但他试图装成无所不知。但是我生活在罗伯·格里耶和罗兰·巴尔特的时代;如果这是一部小说,它不可能是一部现代意义上的小说。

因此,我正在写的也许是一部易位自传;也许我现在就住在我小说中所描绘的那些房子当中的一幢里面;也许查尔斯就是我本人的伪装。也许这只是一场游戏。像萨拉这样的现代女性的确存在,但我从来不了解她们。也许我是在偷天换日,把一本散文集冒充成小说向你们推出。也许我不该使用章节标题,而应该写成“论生存的横向性”“进步的幻想”“小说形式发展史”“自由探源”“维多利亚时代被遗忘的若干方面”诸如此类的标题。

也许你会认为,一个小说家只要拉对了线,他的木偶就能表演得活灵活现,如果你提出要求,他们还能对自己的动机和意图进行彻底的分析。在本章(第13章——展现萨拉的真实思想状态),我打算讲出一切,或者具有重要性的一切。但是我突然发现自己像是那个严寒春夜里的一个男人,站在马尔巴勒宅邸前面的草坪上,抬头注视着上面昏暗的窗户。我知道,在我这本书的现实环境中,萨拉绝不会抹去眼泪,俯身向前对我讲出一连串事件的真相。如果她看到我在古老的月亮升起时站在那儿,她会立即转过身去,消失在她房间的黑影中。

但我是一个小说家,不是花园里的一个男人,我能随意对她进行跟踪吗?虽然可能并不等于允许。丈夫可以谋杀妻子,妻子也可以谋杀丈夫,然后逃之夭夭,但是实际上他们并不这样做。

你可能会认为,小说家总是事先制订好工作计划,第1章所预见的未来,到了第13章不可避免地必定会成为现实。但是小说家的写作,可以有无数各不相同的原因:为金钱、为名誉、为评论家、为父母、为朋友、为爱人、为虚荣、为炫耀、为好奇、为消遣;就像技术娴熟的家具制造者喜欢制作家具,醉鬼喜欢喝酒,法官喜欢判案,西西里人喜欢在敌人的背后开枪。我可以把这些理由写成一本书,每一条都是真的,但不一定符合每一个作家的情况。对所有的作家都适用的理由只有一个:我们希望创造出尽可能真实的世界,但不是现实生活中的那个世界,也不是过去的现实生活中曾经存在的那个世界。这就是我们无法制订计划的原因。我们知道世界是一个有机体,不是一部机器。我们还知道,一个真诚创造出来的世界应该是独立于其创造者之外的;一个预先计划好的世界(一个充分展现其计划性的世界)是一个僵死的世界。只有当我们的人物和事件开始不听从我们指挥的时候,他们才开始有了生命。当查尔斯离开悬崖边上的萨拉时,我曾命令他直接返回莱姆里季斯。但是他并没有这样做,他毫无理由地转过身,到奶牛场去了。

噢,但是你会这么说。好吧,我真正的意思是,我在写作的时候,曾经想过让他停下来喝牛奶……和萨拉再次相遇,觉得那样可能更巧妙些。那样肯定可以把所发生的情况解释清楚,但是我只能汇报说——而且我还是最可靠的目击者——我认为这主意显然来自查尔斯,而不是我自己的。这不仅仅是他已经开始获得了一种自主权,而且我还必须尊重它,放弃我为他制订的一切半神圣的计划,如果我希望他能真实的话。

换句话说,如果我自己想获得自由,我就必须让他、让蒂娜、让萨拉,甚至让讨厌的波尔坦尼太太也都自由。关于上帝的完美的定义只有一个:允许别人享有自由。我必须遵循这个定义。

小说家仍然是一种神,因为他还在创作(即使是最捉摸不定的先锋派现代小说也未能完全排除作者在其中的影子)。已经改变的是,我们不再是维多利亚时代之神的形象:无所不知、发号施令;而是新的神学时代之神的形象:我们的第一原则是自由,而不是权威。

我很不应该地打破了先前的设想了吗?不,我的人物仍然存在于一种现实之中,这种现实不会比我刚打破的那种现实不真实,也不会比它更真实。大约二千五百年前,有一位希腊人说过,虚构无处不在。我发现这种新的现实(或者非现实)更令人信服。我希望你也会有我这种感觉:我无法完全控制我头脑中的这些人物,就像你无法控制——不管你多么努力,不管你是怎样一个当今的波尔坦尼太太——你的孩子、同事、朋友,甚至是你自己。

但是这很荒谬吗?一个人物不是“真实的”就是“想象的”?如果你这样想,虚伪的读者,我就只能一笑置之了。你甚至认为自己的过去都不是十分真实。你给它添枝加叶,给它镀金或给它抹黑,进行删节,把它修补……把它编成了小说,总之,当你把它写成一本书,放在书架上的时候,那已经是一本歪曲事实的自传了。我们全都在逃脱真实的现实。这就是人的基本定义。

如果你认为以上这些不合时宜的故事之外的话(然而这却是这部小说的第13章)纯属多余,与你的时代、进步、社会、发展根本无关,与其他那些夜里躲在本书描绘的场景背后把铁链弄得哗啦啦响的幽灵无关,我不会与你争辩。但是我会对你产生疑问的。

我只汇报一下表面的事实:萨拉在黑暗中哭泣,但是她没有自杀;尽管已经明令禁止,但她还是经常到韦尔康芒斯去。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的确是从楼上跳下来了,并且处于往下跌落的一个长长的过程中,因为罪人不思悔改、罪上加罪的消息迟早不可避免地会传到波尔坦尼太太那里去。她到树林里去散步的次数确实比以前有所减少,不过,起初两个星期适逢阴雨天,因此她被剥夺这种权利还不觉得特别难受。她也确实采取了一些最低限度的带有军事色彩的预防措施。马车道最后通向一条小路,这条小路差不多也就是一条质量很好的马车道而已,它顺着宽阔的韦尔峡谷的顶部盘旋而下,最后在莱姆镇郊外与通往西德默思和埃克塞特的大马车道连接。韦尔峡谷里有几幢看上去不错的房子,因此是个适合散步的地方。幸亏那些房屋没有一幢能俯视那马车道和小路的连接处。一旦到了连接处,萨拉只要看看四周就能知道是否还有别人。有一天,她出发的时候是打算要到树林里去的。但是当她顺着那小路来到通往奶牛场的小径时,她看到两个人在较高处的一个弯道上走过来。她朝他们走去,绕过弯道之后,看清他们没有走通往奶牛场的小径,便循着原路返回,进入她那个别人看不到的隐蔽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