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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慢慢转过头来,希望得到他的回答,仿佛他可能已经消失,她要证实他并未消失得无影无踪——虽然她看不见。

“当然可能。”

“酒仿佛给了我力量和勇气……还有理解。它不是魔鬼的工具。后来他终于露出了真面目,再也掩盖不住他对我的真实企图,同时我也无法故作惊讶。从我决定留下来那一刻起,我的所谓清纯便完全是虚伪的了。史密森先生,我并非想为自己辩护。我很清楚地知道,当时我还可以,即使是在服务员清理完晚餐餐桌,他把门关上之后,我照样还可以离开。我可以对你讲假话,说他是用暴力制伏了我,是他用药把我麻醉倒……爱怎么编造都可以。但是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不错,他的确毫无顾忌、反复无常、情欲强烈而又十分自私,但是他绝不会违背一个女人的意愿强行把她占有。”

就在这个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时刻,她完全转过身来,正面直视查尔斯。她满脸通红,但是在他看来,与其说是由于尴尬,不如说是一种激情、一种愤怒、一种反抗。她仿佛赤身裸体站在他面前,并为此感到骄傲。

“我把自己给了他。”

当时他无法承受她的目光,只好眼睛向下看,有气无力地轻轻点了一下头。

“我明白了。”

“因此我是个蒙受双重耻辱的女人,既是环境所迫,又是自主选择。”

沉默。她再次面对大海。

他低声说:“我并没有要求你告诉我这些事情。”

“史密森先生,我要请求你理解的并不是我做了这样一件可耻的事,而是为什么我会那样做,为什么我会牺牲一个女人最宝贵的东西,去满足我并不爱的男人一时的欲望。”她举起双手托住下巴。“我那样做是为了把自己永远变成另一个人。我那样做是为了让人们指着我说,那就是法国中尉的妓女——是的,让他们把这个字眼说出来吧。让他们知道我过去受苦,现在仍在受苦,和大地上每个城镇每个村庄里的其他人一样受苦。我不可能和那个男人结婚,于是我嫁给了耻辱。我的意思不是说我当时头脑很清醒,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是说我故意要让瓦盖讷如愿以偿地占有了我。我当时的感觉有如是在跳悬崖,或者用刀刺自己的心。那是一种自杀,是一种绝望的行为,史密森先生。我知道那是邪恶……是亵渎上帝,但是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从过去的自己中挣脱出来。假如当时我离开那个房间,回到塔尔博特太太家里,恢复以前的生活方式,我知道我现在早已不在人世……我会用自己的手结束自己的性命。让我坚持活下来的恰恰是我的耻辱,是我知道自己确实和别的女人不同。我永远不会有孩子、丈夫,以及她们享有的各种纯真的幸福。她们永远不可能理解我的罪恶的原因。”她停住话头,仿佛是第一次看见了自己清楚说出来的东西。“有时候我几乎可怜她们。我认为自己享有一种她们无法理解的自由。什么侮辱,什么责难,都触动不了我。因为我已经把自己置身于社会所不容的境地。我蝼蚁不如,几乎不再是人。我是法国中尉的妓女。”

最后这一大段话,她想说的是什么,查尔斯只是一知半解。在她讲到她在威茅斯做出令人惊奇的决定之前,他对她的那些行为都是寄予同情的,而且藏在心里的比表露出来的还多。他能想象她在当家庭女教师期间那难熬的痛苦——瓦盖讷是个惯于花言巧语的坏蛋,她在那种情况下很容易会落入他的魔掌——但是谈到被社会所不容后获得自由,以及嫁给耻辱,他就觉得难以理解了。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也还是能理解的,因为萨拉讲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了。她不让查尔斯看出她在哭泣,或者说试图不让他看出。也就是说,她不用双手捂脸,不伸手掏手帕,仍然坐在原处,只是把脸转向另一边。起初,查尔斯还真弄不明白她沉默不语的真实原因。

但是后来出于某种冲动,他站起来,一声不响地在草地上向前跨了两步,以便看清她的侧脸。他看见她的双颊已经泪湿,他的心灵几乎难以忍受地深受触动,他情绪激动,思绪纷乱,被矛盾的旋涡所包围,他原来那种公正明断的怜悯之心被卷走了,他的可靠的精神支柱被冲垮了。他仿佛看到了她未曾详述的那一幕:她献出自己的身子。他一下子仿佛变成了两个人,一个是正在享受她的肉体的瓦盖讷,另一个则跳上前去把他打倒在地。在他眼里,萨拉也是如此:她既是无辜的受害者,又是放荡不羁、寡廉鲜耻的女人。在他心灵深处,他对她的不贞是原谅的,而且还瞥见了自己也可能对她起淫心的心理阴暗面。

今天,人们对性问题的基本看法不可能发生如此突然的变化。男人和女人随便在什么场合稍有接触,立即就会考虑发生肉体关系的可能性。我们认为,这种对于人类行为的真实冲动的直率态度是健康的,但是在查尔斯的时代,凡是公众认为应列为禁忌的欲望,也就不被个人的头脑在私底下接受。当人的意识遭到这些潜藏猛虎的袭击时,往往不知所措,露出荒唐可笑的窘态。

在当时的维多利亚时代,人们还有一种奇特的埃及式特征:幽闭欲。我们清楚地看到,他们用衣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如同木乃伊;在他们的建筑中,窗户和走廊都很窄小;他们害怕开放和裸露;他们掩盖真实,拒斥自然。查尔斯那个时代的革命性艺术运动当然是具有拉斐尔前派风格的,它们至少试图承认本质和性的存在,但是我们只要把米莱①或福特·马多克斯·布朗②作品中的田园风光背景拿来与康斯特布尔③或帕尔默④作品中的背景做一个比较,就可以看出前者在对待外部现实的态度上是多么理想化,多么富于装饰意识。因此,在查尔斯看来,萨拉公开坦率的供状——供状本身是公开坦率的,光天化日的环境也是公开坦率的——与其说是描述一种比较尖锐的现实,不如说是让观看者得以对理想世界瞥上一眼。这份供状之所以显得奇特,并不是因为它比较真实,而是因为它比较不真实。它描绘的是一个神话般的世界,在那里,裸体美人比赤裸裸的事实重要得多。

查尔斯俯身用心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转身回到自己坐的地方。他的心跳得很快,仿佛他刚从悬崖的边缘上缩回来。大海上空,远处最南端的地平线上,缓缓升起大量云彩,浅黄色的、琥珀色的、雪白的,宛如某一山脉绚丽的群峰,如高塔,如巨墙,一直延伸到极目之处……它们是那么遥远——其遥远有如特来美修道院⑤,有如一片没有罪恶、令人心醉神迷的田园诗般的净土,查尔斯、萨拉和欧内斯蒂娜或许可以漫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