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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种非凡激烈的感情下面,

我已体会到所承受的压力。

我也愿这炽热的心离我很远,

别的任何女人都无这份情意。

我也渴望那穿透人心的力量

和意志,像刺人的长矛一样,

我曾把勇往直前的行径赞扬

它不懂得犹疑,也不感到恐慌。

但在世上,我已懂得,有朝一日

你肯定也会证明的那种真谛,

那种意志和精力,虽所剩无几,

但和爱情相比更是少得出奇。

——马修·阿诺德《诀别》,1853

查尔斯终于踏上返回莱姆镇归途的时候,脑子里考虑的东西很多,但是中心只有一个,那便是没有时代界限的流行男性话题:“老弟,你这是在玩火呀!”我说这话的意思是:他所想的和这句话的字面意义完全一致。他确实做了一件傻事,但是他的愚蠢并未给他招来惩罚。他虽然冒了一次荒唐的险,但却得以安然逃脱。此时,下面出现了爪形的科布大石堤,他感到格外兴奋。

他有必要如此严厉自责吗?他的动机从一开始就是最纯洁的,他治好了她的疯病。假如曾有瞬间邪念企图渗透他的防线,那也只不过是撒在有益健康的羔羊肉上的一点薄荷沙司。假如他现在不悬崖勒马,立即远离火苗,并且永远不再玩火,他当然是应该受到责备的。这一点他一定会十分小心去做的。他毕竟不是迷恋烛光的飞蛾,他聪明过人,生存能力极强,而且有完全的自由意志。假如他对自己的心理防护措施没有把握,他会轻易让自己置身险境吗?我所用的这些比喻也许不完全贴切,但是查尔斯当时的确是这么想的。

他靠着自由意志和手中的小树枝下了山,回到了镇上。从此他将竭力压抑自己对那姑娘的一切同情感,以他的自由意志。他将坚决拒绝再进行私下会面的任何要求,以他的自由意志。他对她的关心将全部交由特兰特太太处理,以他的自由意志。因此,他有权,更准确地说是不得不,继续对欧内斯蒂娜保密,还是以他的自由意志。到白狮客栈映入眼帘的时候,他的自由意志已经颇具说服力地使他进入了沾沾自喜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中,他可以把萨拉看成是他过去遇到过的一个对象。

一个非凡的年轻女子,她的确是一个非凡的年轻女子,而且令人困惑不解。他断定,这正是——更准确地说,向来是——她的魅力所在:叫人捉摸不透。他没有意识到,她具有英国人的两个典型特点,就像他本人具有喜欢冷嘲热讽而又拘泥传统的双重特征一样。我说的是她的激情和想象力。第一个特点,查尔斯或许已开始模糊察觉到,第二个特点则毫无察觉。他当然察觉不到,因为萨拉的这两个特点是时代的禁忌,第一个特点等于淫荡,第二个特点等于胡思乱想。这两个轻蔑的方程式正是查尔斯的最大缺点,在这个问题上,他对他的时代持支持态度。

他还必须设法欺骗另外一个活人,那就是欧内斯蒂娜。但是当他回到旅馆时,发现家庭帮了他的大忙。

旅馆里有一封电报等着他,是他的伯父从温斯亚特发来的,有“要事”要他速归。查尔斯看完电报一定是立即露出了微笑,甚至想把橙色信封拿起来吻一下。这可以使他避开可能很快就会出现的更加尴尬的局面,还可以让他不必再遮遮掩掩地编造各种谎言。这封电报来得实在太巧了。他立即做了查询……第二天一早有一趟火车从埃克塞特开出,埃克塞特在当时是距离莱姆镇最近的车站,这就意味着他有充分的理由马上动身离开莱姆镇,到埃克塞特去过夜。他吩咐把莱姆镇速度最快的马车弄来,他要亲自驾车前往。他打算从速行事,只给特兰特姨妈留个短笺,但又考虑到这样做未免太胆怯,于是便拿起电报,直奔布罗德街。

善心的老太太非常担心,因为她认为电报传的都是坏消息。欧内斯蒂娜较少迷信,但显然感到不快。她认为罗伯特伯父如此充当太上皇角色“太损”了。她断定没什么事,是他突然产生的一个怪念头,是老人一时心血来潮,甚至有可能是对年轻人爱情的妒忌。

她以前曾由父母陪同到过温斯亚特,对罗伯特爵士并无好感。这或许是因为她当时有一种被审查的感觉;或许是因为这位伯父有几代乡绅传统,他的行为——按照伦敦中产阶级的标准——确实非常糟糕,尽管比较温和的批评家可能会说那只是脾气古怪;或许是因为她认为他家的房子像是旧谷仓,里面的陈设、悬挂物和图画都已陈旧到可怕的地步;或许是因为这位伯父过于溺爱查尔斯,而查尔斯又迫切想当个好侄儿作为回报,简直到了令人恼火的程度,以致欧内斯蒂娜开始感到妒忌;但是最重要的是因为她被吓了一跳。

邻居的太太、小姐们都被召来与她见面。大家心里都有数,她父亲财大气粗,甚至能把她们的父亲和丈夫完全买下来。她觉得自己被瞧不起(其实她们是妒忌她),她们以各种巧妙的方式有意冷落她。对于自己最终要在温斯亚特定居的前景,她也并不怎么向往,只是觉得自己至少可以做一种考虑,即她的巨额嫁妆的一部分要严格按她的意见使用:全面更新所有精雕细刻、滑稽可笑的木椅(查理一世或查理二世时代的家具,几乎是无价之宝)、令人沮丧的橱柜(都铎王朝时代的产品)、虫蛀的挂毯(法国戈布兰染织师家族的产品),以及她不喜欢的沉闷油画(其中有克劳德①的两幅作品和丁托列托②的一幅作品)。

虽然她对这位伯父很反感,但是她不敢对查尔斯直言。对于其他方面的反对意见,她更多采用幽默的方式加以暗示,而不是讽刺挖苦。我认为这不应该怪她。她同古往今来有钱人家的许多女孩子一样,除了传统的高雅情趣以外,别无其他本领,也就是说,她只知道在裁缝店、妇女服饰用品店和家具店大把大把花钱。那是她挥洒自如的领域,正因为真正属于她的领域只有这一个,所以她不喜欢别人侵犯。

查尔斯心急如焚,但又不得不忍受她的无言反对和好看噘嘴,并向她保证一定速去速回。其实,他对伯父突然要他回家的原因心里是有数的。他和蒂娜及其父母在那里的时候,这个问题曾被试探性地提出过……那只是非常试探性的,因为他的伯父是个很胆小的人。将来查尔斯和他的新婚妻子可能要和他一起住在温斯亚特,他们可以“将就”住东厢房。查尔斯知道,他的伯父不仅仅是希望他偶来小住,而是要他在那里安家,并开始学习管理庄园的本领。对于这样的安排,他不感兴趣,欧内斯蒂娜也一样不感兴趣,只不过他没有意识到而已。他认为,他的伯父交替使用溺爱和不准许的手段……欧内斯蒂娜必须通过较少受束缚的早一点结婚来学习适应温斯亚特的生活,那的确不是一种好的安排。但是他的伯父曾私下里对他暗示过另一种考虑:对一个孤老头子来说,温斯亚特太大了,也许搬到一个小一点的地方,心情可能会好一些。附近倒是不乏合适的小地方……在他们的出租账册上就记载着一些。温斯亚特村就有这样一处,那是一幢伊丽莎白时代的庄园主宅第,从他这个大庄园几乎就可以看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