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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甜蜜地逗留在这里,

唯一的力量就在你身上。

——哈代《她的不朽》

在医院里,许多十四岁——甚至十三岁——到十七岁的姑娘受孕了以后,被禁闭在这儿。姑娘们承认,在她们去田里干活或干活回来的时候,她们的大祸临头了……这段年龄的小伙子和姑娘们去干活,得走五六英里或六七英里路,他们沿着大街小巷成群结队地走。我曾亲眼看到十四到十六岁之间男女少年不堪入目的非礼行为。有一次,我看到一个姑娘在路边被五六个小伙子侮辱。其他一些年长的人们离他们约二十至三十米远,但他们熟视无睹。姑娘大声叫喊,使我停住脚步。我也曾看到一些小伙子在小溪里沐浴,而十三至十九岁的姑娘们则在岸上观看。

——《儿童雇佣委员会报告》,1867

在十九世纪,我们面临的是什么?十九世纪是那样一个时代: 那时候妇女是神圣的,然而,你花几个英镑就能买到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甚至只要几个先令,如果你只要她陪你玩一两个小时的话;那时候兴建起来的教堂比在那之前历史上所造的总和还多,然而,伦敦每六十幢房屋就有一幢是妓院(现代的比例是接近六千比一);那时候,每一个布道坛,每一篇报纸社论,每一次公开演讲,都赞颂婚姻的圣洁和婚前的贞操,然而,众多的公众大人物,地位最高者包括王储,他们的私生活是丑恶可耻的,这类人的数量之多是以前从未有过或者很少有过的;那时候,刑罚制度逐渐地比较人道起来,然而,鞭笞仍然十分普遍,甚至有人开始认真考证,认为萨德一定有英国血统;那时候,女人的身体比以往任何时候遮蔽得更严实,然而,评判每一个雕刻家的标准,却是看他雕刻裸体女人的能力;那时候,在杰出的文学作品中,没有一部小说、一出戏或一首诗的性描写超出接吻的范围,人们普遍认为,鲍德勒①博士在这方面为社会做出了贡献(他去世的年份,提醒我们,维多利亚时代的精神特质在这一时代的严格起始点之前早已存在),然而,那时候黄色书刊的产量却堪称空前绝后;那时候,人们从不讨论排泄功能,然而,卫生条件仍然十分原始——抽水马桶是到这一时代后期才出现的,直到一九○○年它还是一种奢侈品,以致在绝大部分住房和街道,人们时常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存在;那时候,人们普遍认为女人没有性高潮,然而,每个妓女都掌握了激发性高潮的技巧;那时候,人类活动的每一个其他领域都获得了巨大的进步和解放,然而,在最涉及私人的和最基本的领域,专制主义依然盛行。

乍一看,答案似乎已经很清楚,这是一个有关升华作用的问题。维多利亚时代的人把他们的性欲转而倾注到其他领域中去,仿佛有个进化的魔仆觉得懒散了,便对自己说: 我们需要进步,就让我们在这条大运河上筑坝,改变其流向,看看情况又怎么样。

我承认升华理论有一定道理,但是我有时仍然怀疑,这种理论是不是会使我们产生误解,以为维多利亚时代人的性欲在实际上是不强烈的。可是他们的性欲和我们本世纪同样强烈,尽管我们日夜接触的都是性,而维多利亚时代人日夜接触的都是宗教,但是他们对性比我们要入迷得多。爱情在他们的心目中肯定占有主导地位,因此他们在用艺术表现爱情这方面所做的比我们多得多。马尔萨斯人口论和缺乏避孕手段②也都无法解释他们为什么会像兔子繁殖得一样快,而且在追求儿孙满堂方面比我们热衷得多。在进步和自由化方面,我们的世纪也并不落后,但是我们不能认为,这是因为我们有充分的经过升华的精力的缘故。我已经看到有人把“诲淫的九十年代”说成是对禁欲好几十年的一种反动。我认为这只是把一向隐秘的事情公开化。我认为我们实际上是在讨论人类的一个始终存在的问题: 区别只在于措辞不同,所用的比喻程度不同。

我们轻松地谈论的事情,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当时是选择严肃态度来对待的。他们表达严肃态度的方式是不公开谈论性问题,而我们的表达方式恰恰是部分地与此相反。但是,这些严肃的“方式”只不过是约定俗成的认可而已。它们背后的事实是永恒不变的。

我认为还有一个普遍的错误: 把高度的性无知和低度的性快感等同起来。我不怀疑,查尔斯和萨拉两人的嘴唇相触时,双方都没有什么性爱技巧,但是我不会因此做出推断,认为他们接吻就不会引起性刺激。不管怎样,欲望和实现欲望的能力之间存在着一种有趣得多的比率。在这一方面,我们可能又会认为,我们做得比我们的曾祖辈要强得多。但是欲望取决于它被引起的频繁程度: 如今的社会花费大量时间引诱我们去交媾,同时,现实却又不断地让我们受挫折。维多利亚时代人遭受的挫折比我们多?也许是。但是,如果你每天只能吃一个苹果,你可能会说出一大堆理由,不愿意住在果园里;如果你每一个星期只被允许吃一个,你甚至会发现苹果更甜。

因此我们远不可肯定地说,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因为性生活不如我们频繁,就没有获得像我们那么强烈的性快感。他们深谙此道,于是选择了抑制、压抑和秘而不宣的准则,以维持快感的强烈性。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把他们视为隐私的东西拿给公众去想象,就已经比维多利亚时代,这里用的是该词的贬义,走得更远了,因为我们在破坏禁区的神秘、困难和光环的同时,也破坏了大部分快感。我们当然无法对快感程度的差别进行量度,但是要真量度起来,我们可能比不过维多利亚时代人。除此之外,他们的方法还赋予他们过剩精力。那神秘感,那两性之间的距离,当萨拉试图缩短这种距离的时候查尔斯深感忧虑,肯定会在其他每一个领域都产生出更大的力量,而且往往会表现得更为坦率。

扯远了,快要把玛丽给抛到脑后了,不过现在我想起来了,她很喜欢吃苹果。但她肯定不是一个清纯的农村里的处女,理由很简单,因为在她那个世纪,这两个修饰语是水火不相容的。造成这一现象的起因是不难找到的。

在每一个时代,大多数见证人和记者都属于受过良好教育的阶级,因此在整个历史发展进程中就产生了一种少数人歪曲现实的现象。我们认为维多利亚时代的人过分拘谨,坚持清教徒式的生活准则,而且还渐渐把这种观点扩大到维多利亚社会的一切阶级,其实那只是中产阶级对中产阶级精神特质的看法。狄更斯小说中的工人阶级人物个个都很滑稽可笑(或者很可怜),堪称举世无双的一系列怪人,但是如果我们要寻找客观的现实,我们必须到别的地方去找——查梅休③的著作,查各种委员会的报告等。最能反映这种客观现实的是他们生活中有关性方面的内容,而狄更斯(他自己就缺乏某种真实性)和其他一些与他齐名的作家却把这方面的内容全部略去。维多利亚时代英格兰农村的硬的事实——我觉得称之为软的事实更合适,不过名称并没有多大关系——是,当时比较纯朴的社会所谓的“尝后再买”(用我们现在的行话就叫婚前性交)是规则而不是例外。请听一位至今仍健在的夫人的见证吧。她出生于1883年,其父是托马斯·哈代的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