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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烂的玫瑰从墙上断裂而下。

——哈代《风雨中》

“看来你走了不少路。”

尽管他换了两次衣服,还是逃不过她的眼睛。

“我需要清理一下思想,昨晚没睡好。”

“我也没睡好。”她接过他的话头,“你说你累极了。”

“是累极了。”

“可是你昨晚直到一点过后才睡的。”

查尔斯突然有些唐突地把脸转向窗口,“我有很多事情需要考虑。”

在这生硬的对话中,可以看出,欧内斯蒂娜白天无法继续保持她在昨天夜间对自己严格要求的基调。但是除了他走了不少路之外,她还通过萨姆、玛丽和迷惑不解的特兰特姨妈得知,查尔斯计划当天就要离开莱姆镇。她已拿定主意,不要求他解释如此突然改变计划的原因。他什么时候愿意说,就什么时候说吧。

快到十一点的时候,他终于来了。她坐在后客厅里焦急地等待,他却在大客厅里没心没肺地跟特兰特姨妈说个没完,最糟糕的是,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听不见。她心里不高兴了。

当天早上,她曾特别精心进行了梳妆打扮,他连恭维一下都没有,这可能也是她生气的原因之一。她穿一件粉红色灯笼袖“早餐”连衣裙,在线条优美的腋窝处束紧,往下有许多褶裥,宛如薄纱形成的泡泡,到了手腕处又收紧了。它以非常优美的方式衬托出她的脆弱。系在光滑头发上的白色缎带,沁人肺腑的薰衣草香水的芳香,更增添了她的美色。虽然她的眼圈有点黑,但她还是像个甜蜜蜜的阿佛洛狄特,刚从铺满一大堆白色亚麻用品的床上爬起来。查尔斯如果要用残忍的方法对付她,当然是轻而易举的事。但他还是满脸堆笑地坐在她身边,抓住她的一只手,轻轻地拍它。

“我最亲爱的,我必须请你原谅。我身不由己,恐怕只好决定回伦敦去一趟。”

“噢,查尔斯!”

“我也不希望如此。但是因为事态出现了新变化,我必须马上去见蒙塔古。”蒙塔古是一个律师,当时还没有会计师,他负责照料查尔斯的有关事务。

“你就不能等到我要回去的时候吗?只剩十天了。”

“我会来接你回去的。”

“蒙塔古先生就不能到这里来吗?”

“的确不行,文件很多。此外,见蒙塔古也不是我此行的唯一目的。我必须把已经发生的情况向你的父亲通报。”

她把自己的手从他的手中抽回来。

“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亲爱的,这跟他的关系可大啦。他把你托付给我照顾。现在我的前途发生了如此重大的变化——”

“但是你还有自己的收入!”

“得了……当然,收入还是有的,我永远可以过舒适的生活。但是还有别的东西,比如爵位……”

“我倒是忘了这一茬了。当然,我是绝不可能嫁给一个平民百姓的。”她回头瞥了他一眼,装出态度很坚定的样子,颇富讽刺意味。

“亲爱的,你别急。这些事情是非说不可的——你会带一大笔钱过来。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我们之间的感情。但是,还有一个……对了,婚姻关系中还有法律和契约问题——”

“你胡扯!”

“我最亲爱的蒂娜……”

“你完全知道,假如我要嫁给一个霍尔督人①他们也不会反对。”

“那倒是可能的。但即使是最溺爱子女的父亲,也是希望了解情况的——”

“贝尔格拉维亚的房子有多少房间?”

“我也不清楚。”他犹豫过后补充道,“应该有二十间吧。”

“有一天你说过,你每年有两千五百英镑收入。加上我的嫁妆——”

“尽管情况发生了变化,我们照样可以过舒适的生活,这是没有问题的。”

“很好。要是爸爸告诉你,你不能娶我,你怎么办?”

“你这是有意误解我的意思。我知道自己的责任。在这样一个紧要关头,怎么小心谨慎都不为过。”

在整个对话过程中,他们都不敢看对方的脸。她低着头,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显然是不赞同他的意见。他站起来,站在她的背后。

“这只不过是一种形式,但是这样的形式还是很重要的。”

她倔强地低头望着地面。

“我对莱姆镇厌倦了。在这里和你见面的机会比在伦敦还少。”

他报以微笑,“这未免太荒唐了。”

“好像是少了。”

她还是一副赌气不饶人的样子,不肯接受查尔斯的抚慰。他走开去,站在壁炉前,一只手臂放在壁炉架上,仍对着她微笑,但那微笑毫无幽默可言,只是一种伪装。她意气用事的时候,他不喜欢她。这与她那些精心制作的服装形成强烈的反差,那服装只适宜在家里穿,根本不可以穿着出门。实用服装在比我所描绘的年代早十五年开始由那位不光彩的布鲁默太太②介绍给社会,但是裤套装的早期尝试完全被圈环裙击败——我们在理解维多利亚时代人的时候,这个小小的事实具有重要的意义。有人向他们提供智慧,但是他们却选择了一种六英尺的蠢物,它在愚不可及的各种次要艺术中堪称独一无二。

但是,在此后的沉默中,查尔斯考虑的问题已经不是最新流行款式的愚蠢了,而是如何脱身而又不引起更多的麻烦。算他走运,蒂娜同时也在对自己的态度进行反省: 为数日的小别而大动干戈毕竟有点像女佣人的小家子气(特兰特姨妈已经向她解释过,为什么她醒来摇铃时玛丽未能及时赶来侍候)。此外,男人的虚荣表现为要求女人百依百顺。女人则是利用百依百顺取得最后的胜利。总有一天,她会让查尔斯为他的残忍付出代价。想到这里,她抬起头对他莞尔一笑,现出后悔的样子。

“你每天给我写信?”

他垂手抚摸她的脸颊,“我一定写。”

“尽快回来?”

“尽快和蒙塔古办完事就回来。”

“我要写信给爸爸,严格命令他直接把你送回来。”

查尔斯抓住了这个机会,“如果你马上写,我可以带去。我再过一个小时就走。”

她站起来,伸出双手,希望他能吻她。他缺乏热情,不想吻她的嘴,于是搂住她的双肩,亲了她两边的鬓角。他起身要走。但是由于某一奇怪的原因,他又停住了。欧内斯蒂娜故作庄重又温顺地注视着面前的查尔斯——注视着他胸前的深蓝色领带,上面还有珍珠饰针。查尔斯为什么走不开,一时还看不出来。原来欧内斯蒂娜的两只手牢牢地插在他西装背心下部的口袋里。他明白了,要脱身就得付出代价,于是他决定支付。他把嘴唇贴在她的嘴唇上,持续了几秒钟,但是世界并没有垮塌,内心也没有狂澜,耳目也没有被黑暗所遮蔽。不过欧内斯蒂娜确实打扮得很漂亮。查尔斯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娇小的白色躯体,也许还不是一个幻象,而是一个可以触摸得到的形体。她把头倚在他的肩膀上,紧紧依偎着他。他在她身上轻拍、抚摸,小声说了几句傻话,突然感觉到了尴尬,发现自己的下部出现明显的反应。欧内斯蒂娜一向幽默,有时莫名其妙地来点小赌气,感情冲动,有一股野劲……愿意学习性变态行为,有一天还想羞答答、甜蜜蜜地偷咬一口禁果。查尔斯无意识感觉到的,可能只是头脑简单的女人的吸引力,跟年龄的差别无关: 你爱怎么玩都行。他有意识感觉到的则是一种玷污感: 早上刚接触过另一个女人的嘴唇,现在竟然又产生了肉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