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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迅速走进房间,把门关上,划了一根火柴,把灯芯点着,并且用乳白玻璃散光罩取代原来的“烟囱”灯罩,逐渐驱散了黑暗。接着,她扯下了帽子,用她特有的方式把头发甩开。她把手中的帆布袋提到桌子上,显然非常急于把它打开,连上衣都顾不上脱了。她缓慢地、小心翼翼地从袋中取一件又一件包装好的东西,在绿色桌布上排成一行。她把袋子放在地板上,开始把自己买来的东西一包一包打开。

她最先打开的是一把斯塔福德郡茶壶,壶上有一幅精美的彩色转印画,画的是河边的一个村庄和一对恋人(她很认真地看着那一对恋人)。接着打开的是一只托比壶,不是维多利亚时代制造的那种色彩过于鲜艳的怪物,而是一件小巧玲珑的东西,淡紫色和淡黄色,那快活汉子③被上了一层柔和的蓝釉,表面非常光洁,相貌格外迷人(陶瓷专家一眼就能辨认出是拉尔夫·伍德的作品)。这两件东西她是在一家旧瓷器店买的,花了九便士。托比壶已经有裂痕,时间久了,裂痕还会扩大,我可以证明这一点,因为我在一两年前自己也买过一只。萨拉买才三便士,我买的价格比她高得多。但是我的购买动机与她不同。我看中的是它出自拉尔夫·伍德之手,她看中的却是那快活汉子的微笑。

尽管我们从未见过她运用她的美学观念,但是她有这样的观念,也许这是一种情感——她对自己租住的房间的可怕装饰做出了反应。她那只小托比壶已经有多少年历史,她一点儿不知道,但是她模糊地觉得它已经被使用过很长时间了,而且多次易主……现在是她的了。现在是她的——她把它放在壁炉架上,顾不上脱上衣,就孩子般入迷地盯着它看个不停,似乎一点也不想失去这初次占有一件东西的淡淡滋味。

外面过道上的脚步声惊扰了她的出神状态。她神情紧张地回头看了一眼房门。脚步声逐渐远去。萨拉脱去上衣,把火挑旺,然后把一只熏黑的水壶放在壁炉搁架上。她重新回过头来清点她买回来的东西: 一小包茶,一小包糖,一小罐牛奶,她把这些东西全都放在茶壶旁。她把最后三包东西带进了寝室。寝室里有一张床,一个大理石盥洗盆,一面小镜子,一张皱巴巴的地毯,别无他物。

但是她一心只注视着自己那三包东西。头一包是一件睡袍,她没有把它放在自己身上试,而是把它放在床上。接着又打开第二包,是一条暗绿色披肩,美里奴羊毛织成,边缘有翠绿色丝绸装饰。她拿着这条披肩发愣,表情有些奇怪,毫无疑问是因为它特别贵,比她所买的其他东西的总和还贵许多。最后,她若有所思地把它精细柔和的布料贴在自己的脸颊上,目光低垂注视着床上的睡袍。这时我特意让她第一次做出一个真正的女性动作,把一绺棕褐色的头发撩到前面放在绿色披肩上,接着她把披肩抖开来,它很宽,超过一码。她把它披在自己的双肩上。她对着镜子仔细端详了一阵,回到床边,把披肩围在摊开的睡袍的双肩上。

她把第三包也是最小的一包东西打开,但那只是一卷绷带。她略微停顿了一下,回头望了一眼床上绿色和白色的衣物,把绷带拿到另一个房间,放进红木柜的一个抽屉里。水壶盖开始轻轻地跳动起来。

查尔斯的钱包里有十枚金币,不管还有什么别的因素包含其中,光是这点钱已足以改变萨拉接近和对待外部世界的态度。自从她第一次点过这十枚金币以后,她每天晚上都要重新再点一遍,不像是个吝啬鬼,而是像个一遍又一遍地去看某一部电影的人,因为其中的故事和某些形象具有不可抗拒的诱惑力……

她初到埃克塞特的头几天,只从自己少得可怜的积蓄中拿出一点点钱来维持生活,其他的一个子儿也舍不得花。但是她逛商店: 看服装,看椅子,看桌子,看日用杂货,看酒,什么都看,而那些东西似乎都对她怀有敌意,仿佛是莱姆镇上那么多圆滑虚伪的人在嘲弄她,奚落她,当她从他们面前走过的时候,他们避开她的目光,走过去之后,又在她背后窃笑。这就是她拖了那么长时间才买一只茶壶的原因: 水壶可以将就着用。长期的贫困使她变得习惯于穷对付,买茶壶的欲望也就大打折扣,好比一个海员,连续几个星期每天只能以半块饼干勉强维持生命,此刻只要吩咐一声,丰盛的食物就会送到面前,她却已经吃不下了。这并不是说她不快乐,远非如此。她正在享受成年以后头一回度假的乐趣。

她泡好了茶。壁炉炉床的水壶上反射出微弱的火焰光芒。在柔和的光线和噼啪声中,在炉火形成的阴影里,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她的变化如此之大,看上去如此平静,对自己的命运毫无怨言,你也许会以为她与查尔斯取得了联系,或者得到了有关他的消息。其实一点音讯也没有。她只顾凝视着炉火,我也不想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什么了。在马尔巴勒宅的时候,有一个寂静的夜晚,她的眼里突然涌出泪水,我也没有想探究为什么。过了一会儿,她自己回过神来,向五斗橱走过去,从最上面的一格拿下一把茶匙和一只不带茶碟的茶杯。她斟上茶,打开最后一个小包。那是一小块肉馅饼。她开始吃起来,一点也不讲究雅观。

①查尔斯·卫斯理(1707-1788),基督教新教卫斯理宗创始人之一。

②这旅馆名叫“恩迪科特家庭旅馆”,原文是 Endicott’s Family Hotel,其中 Endicott’s是形容词,不同于名词 Endicotts(恩迪科特一家)。

③托比壶的形状是一个矮胖人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