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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自然辐射引起的核素酸螺旋结构内的无序改变)与自然规律协力创造出能越来越好地适合生存的生命形态。

——马丁·加德纳《灵巧的宇宙》,1967

真正的虔诚在于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怎么做。

——马修·阿诺德《札记》,1868

在小说家的创作手法中,有一条经得起时间考验的规则: 一部小说行将结束时,除了十分无关紧要的人物以外,绝不介绍任何新人物。我希望,引入拉莱格能得到你的谅解。但是在上一个场景中,还出现了一个从外表看极端重要的人物,他靠在河堤挡墙上,对面即是但丁·加百利·罗塞蒂先生(顺便提一句,他是吞食三氯乙醛而死的,不是鸦片)的住宅切恩路十六号。乍一看,这似乎严重违背了上述创作规则。我本来并不想把他扯进来,但他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物,出门非坐头等车厢不可,在他眼里第一是唯一的代名词,简而言之,他满脑子装的都是第一。因为我这个人不喜欢干预他人的天性(即便这是最坏的天性),于是他就自己闯进来了,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带着他的真实面目闯进来的。我不必费力解释你也能明白,这意思就是说我以前也写到过他,但那时写的不是他的真实面目,因此他也就不是什么新人物了。但是你可以放心,无论他如何打扮,他都是个非常次要的人物,其实和伽马射线的微粒一样细小。

他的真实面目……他的真面目并不可爱。他那族长式的浓密大胡子已经剪短了,法国化了,看上去倒像是纨绔子弟。再看他的衣着,一件夏季西装背心绣得花里胡哨,手指上戴着三个戒指,琥珀烟嘴上插着一支细长雪茄,孔雀石头的手杖,这一身打扮显然带有炫耀的色彩。他那副模样很像是一个改行搞大歌剧的牧师,而且改行以后干得比以前好得多。总之,他比一个成功的歌剧院经理还神气。

他漫不经心地靠在河堤挡墙上,用戴着戒指的食指和中指的指关节轻轻夹了一下鼻尖,给人的印象是他有些忍俊不禁。他回头朝罗塞蒂的房子望去,看他那神情,仿佛那房子就是他的,是他刚买的一座新剧院,他有信心让它场场满座。在这方面他没有什么变化: 他显然把这个世界看成是他的,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占有和使用。

现在他挺直了身子。在切尔西区闲逛只是一个愉快的插曲,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他。他掏出怀表——宝玑牌的,从另一条金链上的一大串钥匙中挑出一把小的,把时间做了一点小调整。他的表好像是快了一刻钟,出自名家之手的怀表,误差如此之大,的确非常奇怪。更加奇怪的是,那里根本找不到一只可供他校正怀表误差的钟。但是原因也许是可以猜出来的。他是在为赴下一次约会迟到制造借口,手段可谓卑鄙。有一种商界巨头甚至不能容忍在最细小的问题上出差错。

距他百码开外有一辆敞篷四轮马车在恭候,他神气活现地朝马车挥舞手杖示意,马车随即轻快地来到他身边。一个男仆跳下来打开车门。经理上了马车,坐下来,舒展地歪在深红色的皮靠背上。男仆送上车毯,上面绣着用他的姓名首字母组成的花押字,他示意不要。男仆关上车门,向主人鞠了一躬,爬上车顶和另一个仆人坐在一起。主人高喊开车,车夫用鞭柄触了一下有花结的帽子。

马车轻快地开走了。

“不。我说的没错。你不仅把匕首插入我的胸膛,而且还不断扭转它取乐。”这时她凝目注视着他,仿佛被施了催眠术似的,身不由己,活像一个桀骜不驯的罪犯在等候判决。他终于做出了宣判,“总有一天,你会被召去解释为什么要对我这么狠心。如果上天还有正义:你所受的惩罚将超过永恒。”

他最后又迟疑了一秒钟,他的脸像正在崩溃而勉力支撑的堤坝,诅咒之潮压力太大,随时可能冲毁堤坝奔泻而下。但是他突然咬紧牙关,转身急步走向门口,动作之突然可与她先前蓦地现出负罪神色相比。

“史密森先生!”

他继续往前走了一两步,停下来,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摆出一副绝不宽恕的架势,狠狠地盯着他面前的房门。他听见她的衣服发出的轻微声。她就站在他的背后。

“这不是证明我刚才的话说对了吗?我们最好永远别再见面了。”

“照你的逻辑,似乎我对你的真实本性很了解。其实我并不了解。”

“你能肯定吗?”

“我原来以为你在莱姆镇时的女主人是一个自私而偏执的女人,现在我才明白,跟她雇用的职业女伴相比,她简直称得上是圣人。”

“明知我不能像一个妻子那样去爱你,却说你可以娶我,这样做就不自私了吗?”

查尔斯冷冷看了她一眼,“你曾经说过,我是你最后的依靠,是你生活中仅存的希望。现在我们的处境颠倒过来了。你没有时间理会我了。很好。但是你不要为你自己狡辩,这样做只能给你已经造成的巨大伤害再添一层恶意。”

这就是他始终在考虑的对她的驳斥,既是最有力的,也是最可鄙的。当他把自己的论点说出来的时候,他无法掩盖自己在颤抖,无法掩盖他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至少表明他愤怒到了极点。他十分痛苦地看了她最后一眼,强使自己走上前去开门。

“史密森先生!”

现在他又感觉到她用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他又一次迈不开步子了,他恨她那只手,恨自己软弱,竟然被她的一只手搞得不能动弹。她似乎想用这个动作来告诉他她不能用语言表达的东西。也许只不过是表示遗憾或者道歉罢了。如果真是如此,她的手一碰到他马上就会抽回去的,可是她这一手不但在心理上而且在肉体上都把他留住了。他十分缓慢地回过头来望着她,使他大为震惊的是她的眼睛里(如果不是嘴角的话)竟然有一丝笑意,他以前也见到过,很奇特,是在他们差点让萨姆和玛丽撞上的时候。这是在讽刺他吗,告诉他对待生活不要太认真吗?是对他的不幸进行最后一次幸灾乐祸的嘲笑吗?果真如此的话,当他用痛苦的、完全不带幽默的目光探察她的时候,她的手也早该放下来了。可是他感到自己胳膊上的压力仍然存在。她仿佛是在说,瞧,难道你就看不出,解决问题的办法仍然存在吗?

他终于明白了。他低头看她那只手,然后又抬起头来看她的脸。她的双颊慢慢红了起来,眼睛里的笑意也消失了,这似乎就是她做出的回答。她把手放下来,收回到她的体侧。他们继续相互盯着对方,仿佛他们的衣服突然间全都掉光了,两人赤身裸体互相面对,但是在他看来,这种裸体与性欲无关,它是医学临床裸体,隐藏的癌肿终于令人厌恶地暴露无遗。他想从她的眼睛里找到她的真实意图,但是他只找到了一种精神,一种除了它自身以外一切都准备放弃掉的精神——为了保存它自身的完整,准备放弃真理,放弃感情,甚至放弃女人的端庄稳重。在这种可能出现的最后牺牲面前,他一时间受到了诱惑。现在他看清楚了,她使的这一招是虚的,背后隐藏着恐惧,如果接受她的柏拉图式——即使是再多一天亲密,永不真心奉献——的友谊,将会对她造成极大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