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2/2页)

然而我一点也不紧张。这里是我的家,理应不会有任何东西在这里威吓我。为什么我非得在此时此地遭遇梦魇不可?

我摇摇头。别再胡思乱想啦,那不过是个逼真的梦。大概是不知不觉中疲劳积滞于体内的缘故。肯定怪前天那场网球。游过泳,在健身房里遇到朋友邀约,打得时间太长了点。之后半天都手脚乏力。

我吃完草莓,在沙发上躺下来,试着闭了会儿眼睛。

毫无睡意。

这可怎么办?我想。当真是连一丝一毫睡意也没有。

我心想,看书催眠吧。走进卧室,从书橱里挑了本小说。我是点亮了灯找书的,可丈夫却纹丝不动。我挑的是《安娜·卡列尼娜》。我那时想读卷帙漫长的俄国小说。《安娜·卡列尼娜》我在许久以前曾经读过一遍,好像是高中时代。故事情节几乎全没记住。留在记忆里的只有开篇一段,以及最后主人公是卧轨自杀这一点。“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同。”这就是开篇第一句。记得一开始有暗示女主人公在故事高潮自杀的场景。此外还有赛马的场面。呀,莫非那是另一部小说?

我回到沙发上打开书卷。像这样聚精会神地读书究竟多少年没有过了?我想。当然下午时间富余也会读上三十分钟到一个小时。但确切地说那不叫读书。尽管在看书,但我马上就会转念想起别的事情来。孩子,购物,或者是电冰箱出了问题,亲戚的婚礼该穿什么去好,再不就是一个月前父亲做了胃切除,诸如此类的事情浮上脑际,枝枝叶叶朝着四面八方纵横蔓延。待回过神来,唯有时间白白流逝不返,书页却几乎原封未动。

就这样,我不知不觉习惯了不读书的生活。认真想来,这很不可思议。从小时候起,读书就一直是我生活的中心。念小学时我便把图书馆的书读了个遍,零花钱差不多都用来买书了。省吃俭用,拿攒下的钱去买自己想看的书。无论初中还是高中,都找不到像我这样疯狂看书的人。我在五个兄弟姐妹里居中,父母两人都有工作,都是大忙人,家里根本没人在乎我,因此我能独自一人尽情看书。只要举行读书感想有奖征文,我一准投稿应征,目的就是赢取当奖品的购书券,基本每次都能获奖。大学时我进了英文系,成绩也很不错,毕业论文写的是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得了最高分。教授问我愿不愿留下来读研究生,但说到底我并不是做学问的人,我自己也心知肚明。我只是喜爱读书,不适合做逻辑性的解析、学术性的探讨。就算我想继续攻读硕士学位,家里也没有那份经济上的余裕。倒不是说家里穷,只是我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大学一毕业我就得离家自立,养活自己才行。

最后一次完整地读一本书是什么时候?那次读的究竟是什么?我苦思冥想,却连书名都想不起来。人的生活怎么会如此急剧地说变就变呢?我疑惑不已。从前那个邪魔附体般嗜读如命的我究竟去了何方?那些岁月、那种堪称异样的激情对我来说到底又算什么?

然而那一夜,我成功地把注意力集中到《安娜·卡列尼娜》上。我胸无杂念,专心地逐页阅读。一口气读到安娜·卡列尼娜与沃伦斯基在莫斯科火车站相遇,我将书签插进书里,再度拿出白兰地酒瓶,斟了一杯。

从前读时没有注意到,其实细想起来这是一本多么奇怪的小说啊,我想。小说的女主人公安娜·卡列尼娜直到第一百一十六页居然一次都没露面。莫非对那个时代的读者来说,这算不得什么不自然的事?哪怕没完没了地描写那个名叫沃伦斯基的无聊角色的日常生活,他们也会耐心地忍受,老老实实等待美丽的女主人公出场?兴许如此。大概那个时代的人拥有足够的空闲时间。至少对阅读小说的阶层来说。

陡然回过神来,时钟正指着三点。三点钟?然而我感觉不到丝毫睡意。

我咬着嘴唇,盯着时钟的秒针看了一会儿。

好像可以这样无休止地一直读下去。故事将如何发展?非常想看个究竟。但怎么说也该去睡觉了。

我想起从前为失眠烦恼的往事,想起被裹在麻木的厚厚云层中度日的时光。那时我还是个学生,所以无甚大碍。但如今时过境迁。我为人之妻为人之母,肩负着不容推卸的责任。我得为丈夫做午饭,还得照料孩子。

但现在就算爬上床去只怕也无法入睡。我心里有数。我连连摇头。有什么办法呢?看样子压根儿别想睡着,况且小说中后事如何我还想看下去。我叹了口气,目光投向桌上的书。

最终,直至窗外变白,我一直在聚精会神地读《安娜·卡列尼娜》。安娜与沃伦斯基在舞会上凝视着彼此,坠入了宿命的情网。安娜在赛马场(赛马场还是出现了)上看到沃伦斯基坠马而神志错乱,向丈夫坦白了自己的不忠。我同沃伦斯基一起骑马飞越障碍,亲耳听到人们的欢呼声。同时我又坐在观众席上,目睹沃伦斯基坠马。我放下书,关上灯,在厨房里热好咖啡喝下。由于脑中残存着小说的场面,剧烈的饥饿感又突然袭来,我无法思考正经事。我的意识与肉体似乎在某处发生错位,之后未经复位便就地固定下来。我切了面包,涂上黄油和芥末,做了个芝士生菜三明治。然后站在水龙头前吃下。如此强烈的饥饿我难得一遇。那是暴戾的饥饿,几乎令人窒息。吃完三明治,肚子仍旧很饿,于是我又做了一个相同的吃下。并喝了第二杯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