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好奇心杀死的并不仅仅是猫

我主动走出房门迎接免色。这样做是第一次。不过这并不意味有什么特殊理由而只是今天如此。无非想去外面伸伸懒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罢了。

天上仍飘浮着圆石盘形状的云。遥远的海湾那边创作出了几片这样的云絮,生成后由西南风一片片缓缓运来这山顶上空。如此完美可观的圆形到底是如何——想必并没实际意图——自然而然接连创作出来的呢?一个谜。对于气象学者也许不是谜什么也不是,但至少对我是个谜。一个人住在这山上以后,我开始为形形色色的自然奇观所吸引。

免色上身穿带领的深胭脂色毛衣,高档薄毛衣。下身穿蓝色牛仔裤,蓝得很淡,模模糊糊,仿佛即将消失。牛仔裤质地柔软,一泻而下。在我看来(也许我想过头了)他似乎总是有意身穿足以使白发相得益彰那种色调的衣服。这胭脂色毛衣也同白发相映生辉。白发照样保持着恰到好处的长度。如何打理的自是不得而知,反正他的头发似乎不曾比现在的长,又不会比现在的短。

“想先去那个洞往里面看看,没关系的?”免色问我,“看有没有变化。有点放心不下。”

当然没关系,我说。那以来我也没再靠近树林中那个洞,想看一眼怎么样了。

“抱歉,那个铃拿来可好?”免色说。

我进屋,把画室板架上的古铃拿来。

免色从捷豹后备厢里取出大手电筒,用皮绳挂在脖子上,朝杂木林走去。我也跟在后面。杂木林比上次看时颜色显得更深了。这个季节,山上每天颜色都有变化。有红色加深的树,有染成黄色的树,有永保绿色的树。那种搭配让人赏心悦目。但免色对这东西似乎了无兴趣。

“这块地的事多少做了一点调查。”免色边走边说,“过去这块地由谁拥有啦、做什么用啦等等。”

“弄明白什么了?”

免色摇头:“哪里,几乎什么也没弄明白。原本预想以前可能是和宗教有关的场所,但在我调查的范围内似乎没有那种情况。为什么这里建有小庙和石堆什么的,原委也不清楚。本来只是一块什么也没有的山地。后来被拓平,建了房子。雨田具彦先生连房子一起购入,是一九五五年的事。那以前作为别墅由一位政治家拥有来着。名字大概你不知道,但毕竟战前当过大臣。战后过着形同引退的生活。至于那人之前这里归谁所有,这点没能跟踪查出。”

“这么偏僻的山中政治家居然特意建了别墅,有些让人费解……”

“以前有相当多的政治家在这一带拥有别墅来着。近卫文磨(1) 的别墅也应该就在隔着几座山的那边。有路通往箱根和热海,肯定是几个人相聚密谈的最佳场所。而在东京城内,政要们聚在一起,无论如何都惹人注目。”

我们挪开作为盖子压在洞口的几块厚木板。

“下去看看。”免色说,“在这等我可好?”

我说等你。

免色顺着业者留下的金属梯下到里面。每下一阶梯子都吱呀作响。我从上面往下看着。下到洞底,他从脖子上摘下手电筒打开,花时间仔仔细细四下查看。或抚摸石壁,或用拳头叩击。

“壁相当结实,做工精细。”免色往上看着我这边说,“我觉得不是后来把井填了形成的东西。若是井,简简单单砌上石块就算完事,不至于下这番工夫。”

“那么,就是说出于别的什么目的建造的了?”

免色一言不发地摇头,仿佛在说不清楚。“不管怎样,这石壁轻易爬不上去,根本没有能搭脚的缝隙。虽说深不过三米,但爬到上面绝非易事。”

“就是说建造得不让人轻易爬上去?”

免色又一次摇头。不清楚,琢磨不透。

“有个请求……”免色说。

“什么事呢?”

“添麻烦不好意思。能不能把这梯子拉上去,然后严严实实盖上盖子,尽可能不让光线进来?”

我一时无语。

“不要紧,没什么可担心的。”免色说,“只是想亲身体验一下一个人被关在这漆黑的洞底是怎么回事,还没有当木乃伊的打算。”

“打算那样待多少时间呢?”

“想出去了,届时摇那个铃。听得铃声,请搬开盖子放梯下来。若是过一个小时都没听见铃声,也请搬开盖子,在这里待的时间不想超过一个小时。千万千万别忘记我待在这里。万一你因为什么忘了,我可就直接成了木乃伊。”

“考察木乃伊的成了木乃伊。”

免色笑道:“的的确确。”

“忘记不至于忘记。不过真不要紧的?搞那种名堂?”

“单纯的好奇心。想在黑漆漆的洞底坐一阵子。手电筒递给你,你把铃拿来。”

他爬梯爬到中间把手电筒朝我伸来。我接过,递铃给他。他接了铃,轻摇一下。铃声清晰可闻。

我对洞底的免色说:“问题是,假如那时间里我被一群凶狠的金环胡蜂蜇得人事不省或者一命呜呼,你就有可能再也出不来了哟!这个世界,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好奇心每每含有风险。完全不承受风险,好奇心便无以满足。好奇心杀死的并不仅仅是猫。”

“一小时后返回这里。”我说。

“务必当心别被金环胡蜂蜇了。”免色提醒。

“你也请当心黑暗。”

免色没有应声,向上看了一会儿我的脸,似乎试图从向下看的我的表情中读取某种意味。但是,那视线总好像有一种虚无缥缈的什么,就好像要往我的脸上聚焦却又对不上焦点。那不像是免色应有的茫然视线。而后,他似乎改变主意,坐在地面上,背靠弯曲的石壁,朝我微微挥手。意思是说准备就绪。我拉上梯子,尽可能把厚木板严丝合缝地压在洞口,上面又放了几块镇石。木板与木板之间的细小空隙或许有些微光线泻入,但洞中应当足够黑暗。我想从盖子上向里面的免色打声招呼,旋即作罢。人家自愿追求孤独与沉默。

我回家烧水,泡红茶喝了。随后坐在沙发上看已经看开头的书。但因为一直侧起耳朵听有无铃声响起,所以根本不能把注意力集中到书上。差不多每隔五分钟觑一眼手表。并且想像在漆黑漆黑的洞底坐着的免色形象。不可思议的人物,我想。自己出钱特意叫来园艺业者,使用重型机械移开石堆,打开莫名其妙的洞口。现在又独自闷在里面。或者莫如说自愿被封闭 在那里。

也罢,我想,就算那里有什么必然性、有什么意图(我是说假如有某种必然性和意图的话),那也是免色的问题,一切交给他的判断即可。我只是在他人描绘的图案中不思不想地动来动去。我放弃看书,躺在沙发上闭目合眼。但当然不能睡。此时此地不能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