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在我的身后看见什么了(第2/4页)

“被卷入什么麻烦事了?”我问。

她没有回答,只是盯视我的脸,就好像就脸进行估价。

“在我的身后看见什么了?有谁?”她问。

我往她身后觑了一眼:正常人正常就餐,仅此而已。新客人也没来。

“什么也没有,谁也没有。”我说。

“就那样再看一会儿,”她说,“有什么告诉我!继续若无其事地交谈!”

从我们坐着的餐桌可以看见餐馆停车场。我的满是灰尘又小又旧的“标致”停在那里。此外停有两辆。一辆银色小型汽车,一辆高背黑色面包车。面包车看上去是新车。两辆都停了好一会儿了。没发现有新进的车。女子想必是步行来这餐馆的。或者说谁开车送来的?

“偶然路过这里?”她问。

“正是。”

“旅行?”

“算是吧!”我说。

“在看什么书?”

我把刚才看的书给她看。森鸥外的《阿部一族》。

“《阿部一族》。”说着,她把书还给我。“何苦看这么旧的书。”

“前不久住的青森青年旅舍社交室里放的。啪啪啦啦翻阅之间觉得有意思,就直接带了出来。作为交换放下几本看完的书。”

“《阿部一族》没看过。有意思?”

这本书我看过,重看。极有意思的地方固然有,但也有理解不透的地方——森鸥外到底为了什么、出于怎样的观点写这样一本小说、非写不可?但探讨起来话长。这里不是读书俱乐部。再说,女子仅仅是为了自然交谈(至少以周围看起来如此为目的)而适当提出眼前话题罢了。

“我想有读的价值。”我说。

“人是干什么的?”她问。

“森鸥外?”

她皱一下眉头。“何至于。森鸥外干什么都无所谓。问你,你是干什么的人?”

“画画。”我说。

“画家。”她说。

“那么说我也可以。”

“画什么画?”

“肖像画。”

“肖像画?就是公司老总办公室墙上挂的那种画?装模作样像大人物的家伙?”

“正是!”

“专门画这个?”

我点头。

她再没说什么。大概没了兴致。除了被画的人,世上大多数人都对肖像画那玩意儿毫无兴致。

这时,入口自动门开了,一个高个子中年男人走了进来。身穿黑色皮夹克,头戴嵌有高尔夫品牌商标的黑色帽子。他站在门口往店里扫视一圈,选择同我们隔两张桌的位置,脸朝这边坐下。面向我坐下。他摘下帽子,用手心摸几下头发,仔细打量巨胸女服务生拿来的菜谱。头发剪得很短,有白发掺和进来。瘦,晒得体无完肤,额头聚有仿佛波纹的深皱纹。

“一个男人进来了。”我对她说。

“什么样的男人?”

我简要介绍了那个男人的外貌特征。

“能画下来?”她问。

“头像速写那样的东西?”

“是啊,你不是画家吗?”

我从衣袋里掏出便笺本,用自动铅笔迅速画那个男人的脸。连阴影都加上去了。画的当中无需一闪一闪瞟那个人。我具备一眼就能马上捕捉人脸特征并将其烙入脑际的能力。我把这幅头像速写隔着桌子递给她。她拿在手里,眯起眼睛,就好像银行职员鉴定可疑支票笔迹时那样久久盯住不放,而后把纸页放在桌面上。

“画画真有两下子啊!”她看着我说。看样子相当佩服。

“我的工作嘛!”我说,“那,这男的是你的熟人?”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一下头。嘴唇闭得紧紧的,表情没有改变。她把我画的画折为四折塞进挎包。她为什么留这东西呢?原因我理解不好。本该揉成一团扔了才对。

“不是熟人。”她说。

“可你是在被他尾随,是吧?”

她没有回答。

刚才那位女服务生拿来芝士蛋糕和咖啡。女子仍闭着嘴,直到服务生离开。而后用餐叉分出够吃一口的一块,在盘子上左右捅来捅去,犹如冰球选手在冰上做赛前练习。少顷,把那块蛋糕投入口中,面无表情地慢慢咀嚼。嚼罢,往咖啡里加了一点点奶油喝着,将糕点盘推去一边,仿佛说你的存在再不需要了。

停车场新加了一辆白色SUV。敦敦实实,高高大大,轮胎显得坚不可摧。大约是刚才进来的男子开来的。车头朝前停着。后备厢门上的备用轮胎套标有“SUBARU FORESTER”(1) 字样。我吃完咖喱虾。女服务生走来撤去盘子。我要了咖啡。

“长时间旅行?”女子问。

“时间不短。”我说。

“旅行有趣?”

不是因为有趣而旅行,这是之于我的正确回答。但这种事说起来话长,麻烦。

“算是吧。”我应道。

她以看珍稀动物似的眼神迎面看我:“你这人说话只能三言两语,是吧?”

因人而异是之于我的正解。但说起来也同样话长,同样麻烦。

咖啡端来,我喝了一口。味道像是咖啡,而并非多好的味道。但至少是咖啡,且足够热乎。往下一个客人也没进来。身穿皮夹克头发黑白交错的男子以响亮的声音点了汉堡牛排和米饭。

音箱播出弦乐器演奏的《山上的傻瓜》(The Fool On The Hill )(2) 。实际作曲的是约翰·列侬或保罗·麦卡特尼。究竟是谁想不起来了。大概是列侬——我在想这怎么都无所谓的事。因为不知道此外想什么好。

“开车来的?”

“嗯。”

“什么车?”

“红色标致。”

“哪里的牌照?”

“品川。”我说。

她听了,蹙了蹙眉头,就好像对品川牌照的红色“标致”有什么特别讨厌的往事回忆。而后把对襟毛衣的袖子拉直,确认白衬衫的纽扣是否好端端系到最上端,又用纸巾轻揩一下嘴唇。

“走吧!”她唐突地说。

随即把玻璃杯里的水喝去一半,从座位立起。她的咖啡只喝了一口、芝士蛋糕只咬了一口,就都双双剩在桌面上,宛如大惨案的现场。

虽然去哪里不知道,但我也随她站起身来。并且拿起桌上的账单,在收银台付了款。她的也一起付了,而她对此连声谢谢也没说,自己那份自己付的动静也全然没看得出。

我们走出餐馆。新来的花白头发中年男人并不津津有味地吃着汉堡牛排。扬脸朝我们这边扫了一眼,但仅此而已。即刻将目光收回盘子,刀叉齐举,面无表情地继续吞食。女子全然对他不屑一顾。

从白色斯巴鲁“森林人”前经过时,我的目光落在后保险杠粘的鱼图案贴纸上。估计是四鳍旗鱼。何必非把四鳍旗鱼贴纸粘在车上不可呢?原因不得而知。渔业相关人士?还是钓鱼能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