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大家真的都在这个世界上(第2/5页)

“我太大了。”

妹妹大大点了下头:“嗯,要进那个洞,哥哥是太大了。对了,那个场所最厉害的,是黑得再也不能更黑了。关掉手电筒,黑暗就好像能直接抓在手里似的——就是那么黑。而且,一个人待在那黑暗里,觉得自己的身体就要慢慢分解消失不见。可毕竟太黑暗了,自己是看不见的。身体还有没有了都不知道。不过么,就算身体整个儿消失了,我也会好好剩在那里。就像柴郡猫消失了也有笑容剩下来。奇怪得不得了吧?可是待在那里,就一点也不觉得奇怪。真想一直待下去,但想到哥哥担心,就出来了。”

“出去吧!”我说。妹妹兴奋得有可能就那么一直说个没完没了,必须在哪里制止才行。“待在这里,呼吸都好像困难了。”

“不要紧?”妹妹担心地问。

“不要紧。只是想出去。”

我们手拉手往洞口走去。

“嗳,哥,”妹妹边走边小声——以免被谁听见(其实谁也没有)对我说,“知道?爱丽丝真的有哟!不骗你,真有。三月兔也好海象也好柴郡猫也好扑克牌士兵也好,全都在这个世界上。”

“或许真有。”我说。

我们走出风洞,返回明亮的现实世界。记得那是天空蒙一层薄云的午后,可阳光仍那般炫目耀眼。蝉声像飓风一样劈头盖脸。舅舅坐在入口附近长凳上一个人闷头看书。看见我们,他好看地一笑,站起身来。

两年后妹妹死了。被装进小棺材里烧了。那时我十五岁,妹妹十二岁了。她被火化当中,我离开大家一个人坐在火葬场院子长凳上,回想风洞里发生的事——在小横洞前静等妹妹出来的时间的重量,当时包拢我的黑暗的密度,冷彻骨髓的寒气,首先从洞口出现的她的黑发和缓缓露出的肩,以及她的白色T恤沾的种种莫名其妙的东西……

那时我想,妹妹两年后被医院医师正式宣布死亡前可能就已经在那风洞深处被夺走了性命。那时我这样思忖,或者莫如说几乎深信不疑。我把在洞穴深处失去、已然离开人世的她误认为仍活着的她而让她乘坐电气列车领回了东京,紧紧手拉着手。并且作为兄妹一起度过了往下两年时间。但归根结底,那不过是虚幻的两年缓期罢了。两年后,死恐怕从那横洞爬了出来,来将妹妹的魂领回。就像出借的东西到了规定返还时间借主前来取走。

不管怎样,妹妹在那风洞中就像透露秘密似的小声向我说的话居然是真的!我——已经三十六岁的我——如今再次想道。这个世界上果真存在爱丽丝。三月兔也好海象也好柴郡猫也好,全都实际存在 。骑士团长当然也不例外。

天气预报没有言中,归终没下大雨。介于看见和看不见之间的细雨五点多开始下,就那样一直下到第二天早上,如此而已。傍晚六点整,涂着黑漆的大型轿车文静地爬上坡来。它让我想起灵车。但当然不是灵车,是免色派来迎送的豪华轿车,车是日产英菲尼迪。身穿黑制服头戴帽子的司机从车上下来,单手拿着雨伞走近按响门铃。我开门。他当即摘下帽子,而后确认我的姓名。我出门上车,雨伞谢绝了。没下到需撑伞的程度。司机为我拉开后排座车门,关上。车门发出厚重的声响(同免色的捷豹车门声响略有不同)。我在黑色圆领薄毛衣外面穿了一件灰色人字呢上衣。下身是深灰色毛料长裤、黑色绒面皮鞋。这在我所拥有的行头里边是最接近正规的服装了,至少没沾颜料。

迎宾车来了骑士团长也没现身,声音也没听见。这样,我就无法确认他是否准确记得这天应邀赴宴的事。不过肯定记得才是。那么满怀期待,不可能忘记。

结果担心毫无必要。车开动不多一会儿,蓦然回神,骑士团长正坐在旁边座位,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同样的白色装束(就像从洗衣店刚取回似的一尘不染),同样的镶玉长剑。身高同样六十厘米上下。置身于英菲尼迪黑皮座席,他的装束之白之洁分外显眼。他抱臂直视前方。

“万万不要跟我说话!”骑士团长叮嘱似的说,“我的样子诸君看得见,但别人看不见。我的声音诸君听得见,但别人听不见。对看不见的人说话,诸君要彻底受到怀疑。明白?明白了请轻点一下头。”

我轻点一下头。骑士团长也轻点一下头以示回应。之后只管抱臂不动,再不开口。

周围已完全暗了下来。乌鸦们早已归巢。英菲尼迪徐徐开下坡路沿山谷路前行,而后爬上陡坡。尽管距离没有多远(毕竟只是去狭窄山谷的彼侧),但路比较窄,且曲曲弯弯。不是能让大型轿车司机欢欣鼓舞的那类道路。似乎更适合四轮驱动军用车。可是司机脸色丝毫未变,冷静地操纵方向盘,车一路平安地开到免色豪宅跟前。

豪宅四周围着白色高墙,正面带有仿佛坚不可摧的门扇——涂以深褐色、大大的对开木门。看上去俨然黑泽明电影中出现的中世纪城门。倘再扎有几支箭,必定相得益彰。从外面全然窥不得内部。门旁有写明门牌号码的标牌,姓氏标牌则没有。想必无此必要吧。既然特意来到这山上,应该一开始就晓得此乃免色豪宅。大门周边由水银灯照得一片雪亮。司机下车按铃,用对讲机同里面的人讲了三言两语。之后折回驾驶位,等待门通过遥控器打开。门两侧设有两台移动式监控摄像机。

对开门扇缓缓朝内侧打开后,司机把车开入里面,沿着拐来拐去的院内路行驶片刻。路变为徐缓的下坡路时,背后传来大门关闭的声音,声音深沉庄重,仿佛说原来的世界再也回不去喽!路两侧排列着松树,修剪得无微不至。树枝打理得如盆景一般好看,且精心采取措施以防其生病。还有齐刷刷的杜鹃花树墙夹在路旁。杜鹃花里边可以看见棣棠花的枝影。也有的地方集中栽植山茶花。房屋虽新,但树木看上去早已有之。所有这些都被庭园灯盏照得摇曳生姿。

路在柏油铺就的圆形停车廊那里终止。司机把车停在那里,迅速从驾驶位下来打开后排座车门。往旁边一看,骑士团长的身影不见了。但我没怎么吃惊,也没介意。他向来有他的行动模式。

英菲尼迪的尾灯彬彬有礼地静静消失在夕晖之中,把我一个人留在后面。此刻从正面看到的房子,比我预想的小巧得多低调得多。而从山谷另一边观望,却显得那般威风凛凛堂而皇之。大概不同视角造成的不同印象吧!门这部分位于山的最高处,而后像下坡一样巧妙利用地势倾斜角度建了房子。

房门前有神社狛犬那样的旧石雕安放左右两边,还带台座。或是原物狛犬从哪里运来也有可能,房门前也有杜鹃花树丛。五月间这里肯定有五彩缤纷的杜鹃花到处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