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大家真的都在这个世界上(第3/5页)

我缓步走近房门,门从内侧开了,免色本人登台亮相。他上身穿白色领扣衬衫,外面是深绿色对襟毛衣,下面是奶油色厚些的卡其裤。雪白丰盈的头发一如往常梳得整整齐齐,自然洒脱。目睹在自己家迎接我的免色,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此前见到的免色总是带着捷豹引擎动静去我那里。

他把我让入家中,关上房门。门厅部分接近正方形,宽宽大大,天花板很高。用来打壁球都够用。安在墙壁上的间接照明把房间正中照得恰到好处。中间放置的宽大的八角形拼木工艺桌上摆着仿佛明朝瓷器的巨大花瓶,新鲜的插花盛开怒放流光溢彩。瓶花由三种颜色的大朵花(我对植物所知无多,不晓得名字)组合而成。想必是为了今夜特意准备的。我猜想,单是这次他付给花店的买花钱,节俭些的大学生有可能够吃一个月的。起码对于学生时代的我绰绰有余。门厅没有窗户。只天花板上有个采光的天窗。地板是打磨考究的大理石。

从门厅往下走三阶宽大的楼梯那里有客厅。面积作足球场固然不无勉强,但作网球场绰绰有余。朝东南的一面全是有色玻璃,外面照样是宽敞的阳台。天色暗了,海看得见看不见不知道,估计看得见。相反一侧墙壁有开放式壁炉。季节虽不很冷,还没生火,但已有薪柴在炉旁摞放整齐随时待命。谁摞的不晓得,反正摞得优雅大方,几乎可以称为艺术。壁炉上有壁炉台,摆着几件迈森(Meissen)(1) 制作的花样古瓷。

客厅地板也是大理石,但铺有许多组合起来的地毯。哪一张都是古波斯地毯。精妙的图案和颜色,看上去与其说是实用品,莫如说是美术工艺品,以致踩上去颇有些难为情。地毯上有几张矮茶几,这里那里摆着花瓶。所有花瓶都插满鲜花。哪一个花瓶都显得贵重和古色古香。情趣超凡脱俗,而且价值连城。但愿别来大地震,我想。

天花板很高,照明含蓄低调。墙壁优雅的间接照明、若干落地灯、桌上的台灯,仅此而已。房间尽头放着黑黝黝的大钢琴。目睹使得施坦威(Steinway)(2) 音乐会用大钢琴看起来都不很大的房间,对于我是第一次。钢琴上连同节拍器放着几份乐谱。大概是免色弹的。或者时不时请毛里齐奥·波利尼(3) 光临晚宴亦未可知。

但就整体而言,客厅的装饰是相当克制内敛的,这让我舒了口气。多余之物几乎找不到,却又不空空荡荡 。大固然大,但意外给人以惬意之感。或许不妨说其中有某种 温情。墙上谨慎地排列着大约半打趣味健康的小幅画。其中一幅看上去似乎是莱热的真品,不过也可能是我的误会。(4)

免色让我坐在大大的褐色皮沙发上。他坐在对面椅子上。同沙发配套的安乐椅。坐感甚为舒适的沙发。不硬,不软,能够自然而然地接受落座之人——无论怎样的人——的身体。不过细想之下(或者无须一一细想),免色当然不至于在自家客厅里摆放坐起来不舒服的沙发。

我们刚在这里坐下,一个男子就像等待已久似的从哪里出现了。英俊得令人吃惊的年轻男子。虽然个头不很高,但身材修长,举止优雅。皮肤一色浅黑,有光泽的黑发在脑后束成马尾辫。看上去很适合身穿长些的冲浪短裤,在海边怀抱冲浪短板。但今天身穿洁白的衬衣扎蝶形领结,嘴唇漾出快意的微笑。

“您喝点儿什么呢?比如鸡尾酒……”他问我。

“请要你喜欢的,什么都行。”免色说。

“巴拉莱卡(Balalaika)(5) 。”我考虑数秒后说道。其实并非特想喝巴拉莱卡,只想试试他是不是真的什么都会做。

“我也要同样的。”免色说。

年轻男子面带快意微笑无声地撤下。

我觑一眼沙发旁边,那里没有骑士团长。但这座房子的某处肯定有骑士团长。毕竟他和我同乘一辆车来到这里。

“有什么?”免色问我。想必他在跟踪我的目光。

“啊,没什么的。”我说,“只是,府上太气派了,把我看呆了。”

“不过不认为太花哨了?”说着,免色浮起笑意。

“不,远比预想的安谧优雅。”我如实发表意见,“从远处看去,恕我直言,相当耀武扬威,仿佛海上的豪华客轮。但实际进来,奇异地觉得心情释然。印象截然不同。”

免色听了点头:“承您这么说,比什么都好。不过为此可是费了不少工夫。出于某种原由,房子是买现成的。到手的时候非常时髦,不妨说是花里胡哨 。量贩超市老板建的,说是暴发户情趣的登峰造极也好什么也好,反正完全不符合我的趣味。所以买到后大大改造了一番。为此花了不少时间、劳力和费用。”

免色似乎想起当时的事来,垂下眼睑长叹一声。料想趣味大相径庭。

“既然这样,一开始就自己建岂不便宜得多?”我试着问。

免色笑了,唇间闪出一点点白牙。“诚哉斯言。那样聪明得多。问题是我这方面也有许多情由——有非此房莫属 的情由。”

我等他继续下文。但没有下文。

“今晚骑士团长没一起来?”免色问我。

我说:“我想大概随后就到。一起来到门前来着,突然消失去了哪里。估计是在府上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不介意的?”

免色摊开双手。“嗯,当然,我当然毫不介意的。不管哪里,只管随便看好了。”

刚才那个年轻男子把两杯鸡尾酒放在银色托盘里拿来了。鸡尾酒杯是精雕细刻的水晶杯,估计是巴卡拉(Baccarat)(6) ,在落地灯光的照射下闪着晶莹的光。而后把装有切好的几种奶酪和腰果的古伊万里瓷盘放在其旁边。带有大写字母的亚麻餐巾和一套银制刀叉也准备好了。相当细致入微。

免色和我拿起鸡尾酒杯碰杯。他祝贺肖像画的完成,我表示感谢。随即嘴唇轻轻碰一下杯口。人们用伏特加、君度和柠檬汁各三分之一做巴拉莱卡。成分诚然简单,而若冷得不能像北极地带那般寒气逼人,就不够味。若是手腕不够的人来做,难免水津津懈口。但这个巴拉莱卡做得意外之好,其锋芒接近完美。

“够味儿的鸡尾酒!”我佩服地说。

“他手腕好。”免色淡淡一句。

当然,我想。自不用想,免色不可能请手腕差劲儿的调酒师。不可能不准备君度,古色古香的水晶鸡尾酒杯和古伊万里瓷盘也不可能不一应俱全。

我们一边喝鸡尾酒嚼腰果,一边谈天说地。主要是谈我的画。他问我现在创作的画,我介绍说在画过去在遥远的小镇遇到的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子的肖像。